岳南/文
每当刘文典开讲《庄子》,吴宓等几位重量级西洋教授常去听讲,刘文典见了并不打招呼,旁若无人地闭目演讲,讲到自己认为出彩的节骨眼上,戛然而止,抬头张目望着教室最后排的吴宓,慢条斯理地问道:“雨僧兄以为如何啊?”吴宓闻听立即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
刘文典,字叔雅,祖籍安徽怀宁,生于合肥。他既是一位才高学广的“博雅”之士,又是一位恃才自傲的“狷介”之人。
在1907年于芜湖安徽公学读书时,刘文典就加入同盟会。1909年留学早稻田大学,学习日、英、德等国文字。
孙中山发动的“二次革命”失败,流亡日本,组成中华革命党。刘文典在日本结识孙中山,并在孙的亲自主持下宣誓加入中华革命党,一度担任孙中山秘书处秘书。
1916年刘文典回国,面对军阀混战,商业凋零的残酷现实,在失望、彷徨中决意以学问报国,并于第二年受陈独秀之聘,出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选定古籍校勘学为终身所系,主攻秦汉诸子。经过数载苦钻精研,终以皇皇大著《淮南子鸿烈集解》与《庄子补正》十卷本震动文坛,为天下儒林所重。
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沦陷。北平青年学生为敦促政府出兵抗日,发起卧轨请愿行动。当时刘文典的儿子刘成章正在北平辅仁大学读书,欲参加卧轨行动,得到了刘文典的支持。
但北平已进入滴水成冰的严冬季节,身体羸弱的刘成章因在雨雪交加的旷野里连夜行动,饥寒交迫,不幸身染风寒,不治而亡。
中年丧子,让刘氏经受巨大打击,从此染上鸦片毒瘾,为日后的许多惨痛经历埋下伏笔。
脚踢蒋介石
因少年得志,中年成名,刘文典根本不把一般文人放在眼里,连位高权重者如蒋介石,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介武夫。
1928年8月,刘离开北大,回到老家创办安徽大学,并出任文学院院长,行校长职。11月,安大学生与省立第一女中校长程勉发生冲突,继而由于军警弹压引发声势浩大的“皖省学潮”。
蒋介石正好巡视到安庆,闻知此事后,决定召见刘文典予以“训示”。北伐让蒋名望大增,世人多有敬仰者。而在狷介不羁的刘文典眼中,蒋氏不过是只知操枪弄炮打混战的“一匹夫尔”。刘文典被一帮军警带入省府堂厅后,见蒋氏端坐大堂正中作审讯状望着自己,略吃一惊后很快镇定下来。刘既不脱去帽子,亦不向对方行礼,找了把椅子昂然而坐。蒋氏一看对方的派头与架势,头上火星向外窜起。刚要发话,又见刘文典掏出烟盒打开,抽出一支香烟,径自擦着火柴点燃,旁若无人地猛抽开来,烟雾直冲蒋氏鼻孔。
蒋介石见刘氏做出如此颠狂之态,当场严厉斥责其身为国立大学校长,识文解字,为人师表,竟如此混账云云。面对大动肝火的蒋介石,刘文典仍坐在原处仰头喷着烟圈,极其鄙夷地哼哼着。蒋介石再按捺不住胸中愤怒,冲上前来指着刘文典的鼻子,让其交出闹事的反革命分子与煽动学潮、带头打砸抢烧的共党分子,并严惩罢课学生。
刘文典也顿时火起,蹦将起来,用“初类饥鼠兮终类寒猿”(刘氏弟子对其戏称)的奇声怪调,反指着蒋氏的鼻子厉声道:“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带好你的兵就是了;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自会料理,由不得你这个新军阀来多管闲事!”
蒋介石怒火冲天,顾不得身份,照准刘文典“噼啪”扇了两个嘴巴,又抬腿在刘的屁股上猛踹两脚。想不到这刘文典颇有侠客精神,待嘹亮的耳光响过,他站稳身形后,突然飞起一脚踢向蒋的胯下,蒋介石应声倒地,几乎不省人事。卫士与各位大员见状,急送医院施救。一时间,人喊车鸣乱作一团。
蒋介石在医院急救室醒过来,立即下达口谕,以“治学不严”的罪名派人把刘文典下了大牢,同时宣布解散安徽大学,将滋事的共党分子捉拿归案。
消息传出,安庆群情激愤,舆论哗然。安大师生立即组成“护校代表团”到省政府请愿,要求立即释放刘校长,收回成命。同时,他们致电教育部长蒋梦麟、学界领袖蔡元培、胡适等人请求援助。后经国民党要员陈立夫从中斡旋,蔡元培、蒋梦麟、胡适等力保,并说刘有“精神不正常的老病”。蒋介石躺在床上,看着下体浮肿,只得长叹一声,以“立即滚出安徽地盘”为条件,在将刘文典关押了七天后予以释放。
脱身之后,刘文典又大骂一通蒋氏乃不仁不义的军阀狂徒,这才卷起铺盖离皖赴京,回北大继续任教,次年接受新任清华校长罗家伦聘请,出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后为国文系主任。
因为这一传奇经历,刘文典名噪一时,为天下儒林士子所知、所重。
月下讲红楼
进得清华园后,刘文典才发现这世上确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于是集中精力发奋著述,很快结成硕果,堪称国学领域唯一可与陈寅恪过招并有一拼的重量级大师。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刘文典未能及时转移长沙,只好暂时蛰伏下来,在北平北池子骑河楼蒙福禄馆三号宅院内埋头研究学问,等待逃脱的时机。
有一次,周作人找上门来,游说刘文典到伪教育机构任职。刘文典强按怒气,平和婉转地给出答复:“国家民族是大义,气节不可污……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啊!”
面对越来越险恶的环境,刘文典深知北平不能再留,乃决计设法脱逃,到西南边陲与清华同事会合。1938年5月,经过一路颠簸流离,受尽苦楚,刘文典抵达西南联大文学院所在地——云南蒙自。此时他衣衫破烂不整,原本黧黑的脸更涂上了满面风尘,身体瘦削不堪,手中除了一根棍子和一个破包袱,别无他物,形同流浪乞丐。
联大文学院迁往昆明后,作为国学大师的刘文典开出《庄子》与《文选》等课。生活相对安静与工作上的顺利,让他又找回了在清华园时代的感觉,恃才傲物的气派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每当他开讲《庄子》,吴宓等几位重量级西洋教授常去听讲,刘文典见了并不打招呼,旁若无人地闭目演讲,讲到自己认为出彩的节骨眼上,戛然而止,抬头张目望着教室最后排的吴宓,慢条斯理地问道:“雨僧兄以为如何啊?”吴宓闻听立即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
1940年至1942年期间,西南联大出现过一阵《红楼梦》热。在这股强劲的“红风梦浪”鼓动下,对红学素有研究的刘文典内心也骚动挠痒起来,经不住师生们再三鼓惑,毅然走出几间租住的小土屋,亲自披挂上阵,登台亮相了。
据当年一位组织者回忆,刘文典最初的一次讲演,被安排在一个小教室。想不到来者甚众,只好改在大教室,还是坐不下,最后改在联大图书馆前的广场方得以如愿。
刘文典白发飘零,一身粗布长衫,圆口平底蓝帮布鞋,手里端着一根比胳膊还要长的竹制旱烟袋,摇摇晃晃,以一副“之乎者也”的乡村私塾先生模样,在月色朦胧的广场上纵横捭阖,大显神通,直听得众生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刘氏随之声威大振,云冠一时。之后的日子,每逢刘文典讲演,听者云集,呈翻江倒海之态势。
但他的生活非常拮据。尽管此时整个联大教授的生活都极为贫困,但与其他教授不同,刘文典染有吸鸦片的习惯,后来发恨戒掉,到云南后又复发,鸦片瘾日增。这最终将他引向被闻一多逐出联大,以至于战后不能回返清华园,直至客死云南的悲剧。
磨黑之行
闻一多将刘文典逐出西南联大校园的是非,小而言之,是二人关系不睦,大而言之,则缘起于刘的磨黑之行。
据1938年毕业于清华社会学系的鲲西所了解,闻、刘之间早有积怨。两人矛盾最早发生于一次课间休息时,在教授休息室内,刘文典直指闻一多读错了古音,当时在学界引起了极大反应。鲲西对此评价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令人难堪的羞辱。由羞辱而积怨,终于导致报复,贤者在所不免。”
至于磨黑之行,则始自普洱县磨黑镇一位叫做张孟希的大地主、大盐商、大土豪。此人凭借庞大的财力与黑白两道的各种人脉关系,控制了磨黑盐井,成为思(茅)普(洱)地区独霸一方,赫赫有名的实力派人物。
此公常以知书达理的进步士绅面目出现于衙门与各交际场所,并出资在家乡办学。为了改善学生的学习状况,张孟希于1941年底,派手下到昆明公开招聘教师到磨黑办中学。几年后,他又请前往磨黑教学的西南联大学生牵线,希望礼聘一位名教授到磨黑小住,为他的亡母撰写墓志铭‘以光门楣’。”
当张孟希方面了解到刘文典的情况后,表示非这位被蒋介石打过耳光的教授不请,并许下诺言,假如刘到磨黑,保证他一家三口的生活费用,至于鸦片火腿也可尽管享用。不但如此,待刘家回昆时除赠送厚礼,另奉赠上等“云土”五十两作为谢仪。
刘听罢对方开出的条件,经过一番考虑,于1943年初与当时西南联大常委蒋梦麟、中文系主任罗常培打过招呼后,携妇将雏,向磨黑进发。
但他没有想到,此次磨黑之行,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联大校园激起波澜。当时清华聘任委员会已召开会议,议决续聘刘文典为联大文学院中国文学系教授。但清华中文系代主任闻一多对刘氏的磨黑之行大为不满,认为此人的所作所为有失学者操守,不足以为人师表,不但不寄发聘书,还以手中掌控的权力将刘氏解聘,革出清华。
被革职的消息传到磨黑,刘在震惊之余又惶恐不安,他顾不得吞云吐雾,匆忙于7月25日写长信向梅贻琦申辩,试图挽回颓局,却未得到后者的支持。
在闻一多的强势阻挠下,刘文典再未能跨进清华的大门,好在经陈寅恪力荐,转于云南大学任教。从这时到解放后,刘文典心情始终郁闷,精神不振,也由于身体和年龄的原因,讲课渐少。
当举国欢腾的“大跃进”来临时,刘文典再度打起精神,想以余年赶写完成《杜甫年谱》《王子安集校注》《文心雕龙研究》,以及规模较大的《群书校补》等八种著作。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1958年7月15日,刘文典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病逝于昆明,终年69岁,一颗学术巨星就此陨落。
作者为近现代文化史研究者
【作者:岳南/文 】
财经 2011年第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