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华语有约 2025年2月6日

编者按:
于敏(1926.8.16——2019.1.16),是我国自己培养的理论物理学家。长期领导并参加核武器的理论研究、设计,解决了大量关键理论、设计问题,是国防科技事业改革发展的重要推动者。1999年被授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2015年荣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9年荣获“共和国勋章”。2025年1月16日于敏院士逝世6周年,本文是于敏之子于辛为纪念父亲所作。
我的父亲于敏
文|于辛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他的音容相貌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每当我迷茫时,总是能感受到父亲对我们的教诲,这可能也是天意吧。

父亲于敏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给家人讲过自己的成就,也从来没有看到他流露出得意、骄傲的情绪。他每天总是将自己融入浩瀚的资料中,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
记得2013年我在家中整理留存的旧报纸时,看到1987年5月12日的《工人日报》,上面有一篇当时核工业部部长蒋心雄发表的署名文章,题目是《学习于敏,为祖国强盛而拼搏》。文章中写道“......于敏以大局为重,留了下来。这不仅给这个似乎要散架的集体起了凝聚的作用,而且使它在学术上也有了主心骨。于敏同志担负起理论设计学术领导的主要责任,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秋’,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精诚团结,发挥全体同志的才干,在此后的几年,科研上又连续取得了新的突破性的成就,有了质的飞跃。”

1987年5月12日,时任核工业部部长蒋心雄发表的署名文章
这上面写的与我当时记忆中的父亲相差甚远,在我脑海里清晰地记得,1987年我下班回家时,看到大院里黑板上写有“向于敏、胡家赣同志学习”的文章后,我高兴地跑回家,对在看书的父亲喊道:“爸爸,外面黑板上有号召向您学习的文章。”父亲放下手中资料,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平淡地说道“这是大家的功劳,工作都是大家做的”,说完就又钻进书本里去了,当时反倒让我觉得自己是否有点大惊小怪了。
从这天起,我就有了想进一步了解父亲的想法。近些年来,我尽可能走访父亲工作、生活过的每一寸土地,聆听老一代科学家讲述他们的喜怒哀乐,回忆与父母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查找、阅读有关图书资料,努力体会父辈们那段辉煌而艰辛的历程,感悟他们的精神境界。
我的父亲出生于1926年,青少年时期,面对军阀混战,天津沦陷,日本鬼子在中国领土上的横行霸道,亡国奴的屈辱生活给父亲留下惨痛印象。

童年时期的父亲
民族的忧患意识,使父亲在青少年时期就立下了学科学、爱科学,报效祖国,科学救国的志向。父亲自幼喜读中国历史及古典文学,仰慕历代民族英雄,他常讲:“中华文化有5000年历史,虽然几经磨难,但却长盛不衰,最主要原因就是中华文化中有一股正气,这就是热爱祖国、热爱民族。(这股正气)集中体现在民族英雄身上,这是最可贵的,(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父亲喜欢的诗句有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诸葛亮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志远”,这也是他一生的座右铭,这对父亲思想品格影响甚大。这也是父亲在科研道路上,不论遇到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够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国家利益至上的动力源泉所在。

办公室工作中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深爱家庭的人
在我的幼年记忆里,时常浮现出深夜熟睡之后,有人抱起我,用他满是胡子拉碴的脸亲我的小脸。睡梦中的我,总是下意识地用小手去推开这张脸。长大后我明白了这就是父亲对我们爱的一种表达。当时他因为工作任务繁重、时间紧,再加上工作的特殊性,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回家,一早就又上班去了,根本没有时间陪孩子玩儿。亲一下熟睡中孩子的脸庞,是他舐犊之情的自然流露。父亲从工作以来,几十年时间里,从未间断过给老家寄钱,以补贴家用。改革开放后,因国企改革三叔面临所在厂子裁员下岗,当时三叔两个孩子还小,生活一度陷入困境,感到很迷茫。父亲得知情况后,给三叔写了一封信:“国企改革,事关国家大事,你们厂身处其中,想必震动很大,你要与大家一起同心协力,为国分忧。”同时与信一起寄去了一笔钱。父亲在出差的时候,总是将母亲的照片随身携带,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有一次去上海出差,看到有卖丝袜的(当时北京没有卖),父亲也会托人买几双带回来送给母亲;给我买的上海大白兔奶糖,更是让我终生难忘。

1971年,我们一家人在北京十三陵留念
父亲是一个勤奋的人
他经常教育我们要做一个勤奋的人。在记者采访时,他说:“我不笨,我自己认为我也不聪明,但我很勤奋,(在北大读书时)每年暑假我回不了家,没有路费,常常跑到景山顶上去,拿着课本,拿着习题,乘着景山的凉风,勤奋得很。”

青年时期的父亲(后排左一)和同学们在北大理学院荷花池
父亲从事核武器研究以后,因核武器理论设计具有多学科的工作性质,原来学的知识已远远不能适应需要。为了尽快掌握工作的主动权,他用较短的时间又学习了爆轰物理、流体力学、辐射自由程、状态方程、凝聚态物理、应用数学和计算数学等许多学科,他对学习总是分秒必争。早晨一起床就拿书看,上厕所看,吃饭时也看,晚上为了不影响我们睡觉,他拿着书到走廊里看,甚至开会前的几分钟他也从不放过。出差坐火车那更是学习的好机会,一次去院里开会,他在火车上把一本厚厚的统计物理学读了一半。由于勤奋好学,父亲具有知识面广、思路宽、目光敏锐的特点。

第一次惯性约束聚变研讨会父亲(二排右起第三)与同事们的合影
父亲是个一心扑在科研事业上的人
父亲1951年从北京大学调到中科院近代物理所,从事原子核物理理论研究工作,当时我国还没有人搞这门科学。世界著名核物理学家小波尔访华时,上级安排父亲担任翻译工作,他经常向小波尔请教问题,小波尔说父亲是“出类拔萃的人”。在原子能研究所近十年时间里,父亲发表了论文、译著三十余篇,在核结构和核反应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正如钱三强所长评价的,于敏同志“填补了我国原子核理论工作的空白”。
正当他面临更大突破的时候,国家调他到一个从事核武器研究工作的高度保密单位工作。从一个学术上取得相当成就、并且有机会扬名四海的岗位转到一个需要隐姓埋名的工作单位,从自己喜爱的理论性较强的原子核物理学变成从事大的系统工程——武器理论设计工作,这对父亲来讲是科学研究道路上一个巨大的转折。然而,父亲想的不是个人,他毫不犹豫地服从了国家需要,一切从头开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核武器设计工作中去。

父亲与同事研讨工作
对于科研中的问题,父亲是走路时想、吃饭时想、甚至睡觉时也在想。他身体不好,母亲给他煎的药、煮的奶,常常是热好了变凉,凉了又热,一次又一次,他常常在深夜两三点钟突然开灯起床,到桌旁去推导公式,写下一些想法,为了父亲的健康,同事们建议母亲在晚饭后拉他出去散散步,可是,父亲身体虽然在漫步向前,而大脑还在围绕科研问题转。
父亲患有胃病、高血压、疝气、十二指肠溃疡等多种疾病,可是只要他人不倒,总是挺着干。一次,父亲带病在外地参加一个专业会议,白天紧张地讨论了一天,外单位提出了一个问题,晚饭后他就拿起计算尺认真地工作起来。同志们看见后,硬是把他手头的东西抢走,强迫他躺下休息,关了灯才放心地走。可是第二天早晨,他拿着一叠纸对一个同志说:“你检查和复算一遍,准备今天到会上发言。”同志们看到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公式和数据,都楞住了,从他那疲惫的面容看得出他彻夜未眠。他这种忘我的工作精神,感动得同事们说不出话来。

上世纪80年代,父亲听取理论设计汇报
1978年,院里某研究所派人就真空照相技术问题来京向父亲请教,当时,父亲正在患病。然而,为了满足千里迢迢赶来同志的要求,他忍着病痛,由人扶着到教室讲课。大家见他面色不好,说话艰难,请他坐着讲,但父亲说不在黑板上写是讲不清楚的。他就这样忍着病痛讲了一个多小时,全体听课的同志深深为之感动。
1969年,为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我们全家搬到了四川梓潼县曹家沟,户口也随之迁到那里。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因四川不具备理论研究条件,很快就回到北京。我的母亲带着我和姐姐留在了曹家沟。
1971年底,单位为照顾身体每况愈下,而工作又离不开的父亲,特批允许母亲回北京照顾我父亲,从此我和姐姐在北京开始了借读生活,也算得上是最早的“北漂”吧。因户口不在北京,我们要在北京办理借读,住房也不能解决,看病就更难(挂号需要北京户口本),生活中有很多不方便,特别是1979年我姐姐高考在即,按照当时的规定,她必须回四川去考试。
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后,中科院恢复正常科研秩序,开始较大规模的收回和新建科研机构,中国科学院副院长钱三强先生多次找到父亲,希望他回到中科院工作,同时对外说,老于是科学院的人,现在应该要归队了。如果回到中科院工作,以上生活困难将迎刃而解,妈妈和我们知道后都非常高兴,希望父亲早日回到中科院,解决因户口不在北京而带来的各种困扰。但70年代中,很多核武器理论研究的带头人和技术骨干,因为各种原因,相继离开了理论设计单位,而当时我国的核武器还只是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离小型化、实战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时如果父亲也离开核武器理论研究单位,核武器理论部就没有能够牵头挑起这项重担的带头人,核武器研究很有可能将面临“为山九刃,功亏一篑”的窘境。此时的父亲在我们全家期待的目光中,谢绝了钱先生的邀请,毅然留了下来,带领理论设计的同事们在核武器理论、设计上又取得了多次重大的突破。
父亲是一个坚持真理、不畏强暴的人
1985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科研单位,父亲多次教导我工作中要实事求是,必须老老实实,不能有半点虚假,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在科研问题上,他始终讲老实话,坚持真理,不畏强暴。
1970年至1971年间,核武器研究院实行军管。由于当时军管会的领导倒行逆施,科研工作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在青海221基地出现了所谓“三炮不出中子”的事件。这本来完全是个纯技术问题,但是军管领导硬要说成是“阶级斗争”问题,要抓“反革命”,扬言“要抓‘515’ (当时产品代号),先抓‘516’ (分子)。” 他们点名要刚回家探亲、准备过春节的父亲马上赶回青海221基地,参加学习班,企图用父亲的嘴说出他们要讲的话。面对军管会的威逼利诱,父亲不畏强暴,顶着压力,深入到基层,认真听取大家反映的情况,在逐层深入分析的基础上,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发表自己的看法。父亲因此遭到了责难、批判。但他不顾个人安危,响亮地回答:“我要尊重事实,尊重科学,我不能按别人的意志讲,那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如果现在迎合他们的话讲,虽然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但将来会不好过的。我们要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啊!”就这样,在“反革命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大帽子随时可能戴在头上的情况下,父亲与当时理论研究所出差同志一起坚决顶住了压力。

父亲参加学术报告
由于受政治上的高压,加上工作的辛劳,他的胃病、疝气病复发了。他每顿饭只能吃一、二两。然而父亲坚强地忍受着,他没有躺倒。他不但在现场调查研究,还给技术人员介绍理论设计原理,回答各种技术问题,仔细分析了全部实验数据,最后和大家一起找出了失败的原因,证明其完全是个技术问题(以后进行的一系列实验证明了他的论断是正确的)。由于政治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折磨,父亲的病情变得十分严重,在返京的火车上他开始便血,到了北京突发休克,被送进了医院。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惦记着下一次实验任务。出院后在家没呆满一个月,他又急匆匆赶到青海221基地去了。事后他的挚友邓稼先先生说:“老于是很有骨气的人,他坚持真理从不说假话。”
父亲是一个平易近人、深入群众的人
父亲为人谦和,平易近人。他喜欢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深入一线。在单位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老于”。
平时,大家在科研工作中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去求教他时,他总是先仔细地倾听你提出的问题,然后总会给你满意的答复。他解答问题,不是笼统的、原则的,而是详细的、具体的,从路子该怎么走,到公式的推导、参数的处理等细节全替你想到了,有时还会给你指出参考书籍。他身边很多同事都说向老于请教问题有“三不”:一是提问题的时间不受限制,不论是上班、下班,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随时都可以问他;二是提问题的范围不受限制,不论是物理的、力学的、状态方程,还是计算方法,都可以向他提;三是即使提出一个看来有些幼稚可笑的问题,他也从不会把你训斥一顿或加以讥笑,而是照样耐心又热情地给你讲解,直到你弄懂为止。有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新同志,曾经向父亲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非常简单,父亲仍然很认真地对待,用了很长时间,从基础给他讲起。
事后,这位同志深有感触地说:“一位专家用这么多时间给新同志讲问题,我提的问题是那么简单,他却花了那么多时间,这可真不简单啊!”
父亲一向注意发扬学术民主,鼓励年轻同志大胆发表意见。跟他讨论问题是可以提出不同意见的,他鼓励大家开展争论,认为科学研究中的争论是必要的。父亲经常深入实际,深入现场,亲自动手解决工作中的具体问题。和大家一起到计算机机房上机、值夜班、拉计算尺、看纸带、抄数据已成为他的家常便饭。同志们说“哪里工作有困难,哪里就有于敏同志,他总是战斗在第一线。”

上世纪80年代末,父亲在上海神光装置旁讨论工作
父亲对身边同事的生活也非常关心。清晨,上夜班的同志还未下机,老于为他们买来了早点;刚来的年轻同志举行婚礼,他来庆贺道喜;哪位同志家里来了老人,他携同夫人前去探望;哪位同志缺粮短钱,他慷慨解囊;出差久了,他时常提醒同志们不要忘了给家里写信。在紧张的工余之际,有时他还和大家聊聊《红楼梦》、唱段京戏、打打桥牌。父亲完全生活在群众之中,工作在群众之中。
父亲是一个宁静致远的人
父亲喜欢诸葛亮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对此他有自己的解释:“(对于一个科研人员来说)淡泊就是不为物欲所惑,这样才能志存高远。宁静就是不为权势所屈,这样才能有骨气,不为利害所移,才能坚持真理。”改革开放后,父亲教导我们:“不要追求奢靡,能满足基本生活就行,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就很好。”
80年代以前,我们一家经常会为了省几分钱的公交车票而选择步行。直到1983年我放寒假回家,按惯例从北太平庄下车走两站地回到家时,母亲看到我突然说了一句:“你又走回来的,下次别走了,坐公交回来吧。”
父母的节俭可谓数十年如一日,一张20世纪90年代初的铁床,父亲睡了近30年,一台老旧的电视机,能收到的台太少,安装了个机顶盒,又接着用。每当我想换新的时,父母总对我说,这些东西没有坏,用得很好,我们也习惯了,不要乱花钱,将来孩子上学还要花钱,节省一点吧,父母坚决不让我以旧换新。

父亲在家中翻阅书刊
由于父亲在核武器理论方面的贡献,有些媒体称他为“氢弹之父”。他始终不认可这种说法,他说:“这样提不符合科学。核武器的研制是集科学、技术、工程于一体的大的科学系统,需要多种学科,多方面的力量才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我只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氢弹又不能有好几个‘父亲’”。
2014年初,当父亲得知单位准备推荐他参加国家最高科技奖评选时,父亲向单位领导建议:“工作是大家做的,我已经老了,为了中物院的长远发展,应推荐年轻的同事参加评选,这样能更好的激励年轻人为祖国拼搏。”
结束语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物质财富,但他的精神,他的一言一行,却是我们做人的标杆,不断影响和指引着我们。正如父亲说的: “一个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没有的。能把微薄的力量融入到祖国的强盛中,便足以自慰了”。
我想对大家说的是,在我的身边,有很多和我父亲一样的叔叔、阿姨,他们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克服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他们隐姓埋名、艰苦奋斗、无私奉献;他们在理论研究岗位上发挥聪明才智,为我国国防事业不断攻坚克难,奋斗终身,创造了新中国历史上的人间奇迹。我为他们感到自豪,向他们致敬,而我的父亲仅仅是他们中的一员。
2025年1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