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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是一面镜子 ——读王晓林《顾准和他的时代》

日期: 2016-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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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明报月刊》2016年8月

文/王三义

  读《顾准和他的时代》,了解那么多历史细节之后,更感到我们真的愧对顾准。首先,人才自由发展的环境还没形成;其次,顾准的精神境界和气概在当下中国找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细致的利己主义者”(钱理群的说法)的即兴表演,我们的学术走向何方,让人忧虑。 

  王晓林新著《顾准和他的时代》二〇一五年由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出版。此前,这部书的打印稿我阅读过,印象很深。在佩服王晓林的毅力和见识之余,也让我认识到,以前对顾准思想的了解,既不深也不细。王晓林退休后才读顾准遗作,历经六年写成这部书时,已年过六旬,一非作家,二非学者,到了该享受安闲的年龄,名利于她已如浮云,辛辛苦苦图个什么呢?无非是被顾准思想的魅力所打动,欲罢不能,顺着自己的思路写出来,呈现给喜欢顾准的读者。

  《顾准和他的时代》的成书由来,王晓林在自序中有交代。她在准备写《薛明剑、孙冶方兄弟评传》一书时,才知道有顾准这个人。她阅读顾准的文字后受到震动,找来顾准所有文章、日记和“自述”深入阅读。这一读就放不下,顺藤摸瓜,把顾准提到的著作也找来阅读,读不懂的向别人请教,长时间沉浸在对顾准的探究中。当她弄明白了顾准这个人和他的思想时,顾准也改变了她。按她的说法:“对于我,读顾准不仅是一次异常艰难的精神跋涉,也是一次改变生命形态的历程。读过顾准和未读顾准,你可能会感觉到是不一样的。”

        王晓林和顾准意外“邂逅”,阅读中有精神享受,也有困扰。因为顾准经历丰富、学识渊博,任何一个想要把握顾准思想的人都会感到自己知识库储存不足。王晓林工科出身,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问题在于,读懂了顾准(至少自认为读懂了),并不意味着就能写出一部好书来。我身在高校,知道专家学者们的文章和著作是如何“炼”成的。王晓林要写顾准,如何做到不炒冷饭,取决于她认识顾准其人其事的深浅程度。

  我拿到《顾准和他的时代》,带着挑剔的眼光,先寻找作者对顾准的基本判断。王晓林说:“纵观顾准的全部著述,你既看不到要唤醒民众的鼓动家,也看不到要普渡众生的传道士,而只看到一位苦难造就的学者、史家和思辨家,一个一把火把自身传统的奴性烧了个精光的民族另类,一个在罪恶面前十分警醒和桀骜并苦苦追问着人性的悲悯者。”(《顾准和他的时代》自序)。从这个判断看,王晓林至少对顾准本人和顾准思想能达到“了解之同情”。而且,王晓林细读顾准后发现:“顾准立志要做‘独行侠’的想法并非出于无奈而更像是有意识地要远离一种什么东西。假如不是‘独行’,这个东西就会如影相随,它会妨碍、阻拦直到毁掉他读史、研史、解史,前瞻的进程计划。”(《顾准和他的时代》,页一八一)。这个判断,很到位,也有深度。没有长时间的思索,她是说不出来的。

  可见王晓林要探究的是:顾准为什么会有“一个独特、自由和成熟的心灵”?顾准的精神未被非人的环境摧残的根源是什么?顾准思想形成的内在逻辑是什么?王晓林的着眼点与其他人不同,第一,她注重思想层面,凡是涉及影响顾准思想变化的因素都经过仔细收集。第二,她关注“世情”和“人情”层面的分析。为了弄清楚顾准交往过的人,她又不惜用时用力寻找资料,深入访谈。在王晓林看来,“一个人的生命故事是不是有趣,要看他一生中身边出现过的人是不是有趣”。在《顾准和他的时代》中,重点写了顾准的小姑母陈庆志、校长潘序伦,上级领导林里夫、刘长胜、挚友孙冶方、妻子汪壁、弟弟陈敏之、同事张纯音、小辈吴敏琏、赵人伟等。

  王晓林还有一个看法,她觉得顾准的精神世界与众不同,一个重要的源头是基督教的影响。在书中,她花费较多笔墨写顾准最早什么时候接触基督教,什么时候读《圣经》,在困厄中,顾准为什么把《圣经》带在身边,尤其是,顾准收藏了好几个版本。就我所知,其他的顾准传,都没有把顾准读《圣经》一事提到一定高度来谈。仔细一想,顾准的容忍气度、顾准的悲悯情怀,若是归因于基督教思想对他的影响,一点也不牵强。这说明,王晓林不仅努力要(走进)顾准,还尝试(走近)顾准的世界。

  王晓林并不把她的书定位为“顾准传”或者“顾准评传”,而是定位为“解读顾准”。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定位。

  仔细阅读就发现,作者除了要写顾准的人生轨迹、经历的重大事件,还有一个目标:探索顾准精神层面的丰富性,考查顾准思想走向成熟的维度。也就是说,作者要从时代、个人、精神三个维度完整地解析顾准的一生。

  提出顾准“潜主政治”的论述

  《顾准和他的时代》的第一个特色,就是这种对顾准的立体式解析。

  全书分四部。含二十二章。第一部题为“人的命运”,即从一九一五年顾准出生到一九五二年被免职;第二部题为“受判之徒”,写了顾准被判为(另类)、(异端)的十年艰难历程(一九五二—一九六二);第三部题为“天才之为责任”,从顾准一九六二年重返中科院经济所,到一九七二年结束“五七”干校生活;第四部题为“徐徐地、平静地成熟下去”,专写顾准最后也是思想最终成熟的两年(一九七二—一九七四)。

  《顾准和他的时代》的四部中,每一部各有侧重。第一部按照时间顺序展开,但有“跳跃性”,把顾准三十七岁之前的经历,连同人物、事件,根据需要做了取舍。比如,“家国时代”一章;大跨度地交代了顾准求学,供职、成名等经历;“浪漫与革命”和“革命远不是浪漫”两章,突出重点人和事,也写了顾准内心变化。第二部和第三部包含的信息量大,探究问题多,融入作者的情感和见解,夹述夹议,内容丰富、厚重。第四部涵盖的时间只有两年(一九七二—一九七四),内容详细。单从全书各章节的标题看,有的突出趣味,有的画龙点睛,有的意蕴深长。可见作者独具匠心,倾注情感,对顾准的个人生活、时代特征、思想变化等素材烂熟于心,为寻找恰当的表达方式费思虑,细斟酌。

  本书的第二个特色,是作者勇于触碰顾准笔下那些敏感的话题,言他人所未言。

  让人印象深刻的,一是顾准对恩格斯的质疑和批评,二是顾准关于“僭主”的论述。

  《顾准和他的时代》第十九章,有三篇题为“西奈山的上帝”,分上、中、下。如果只看题目,还以为是在讨论基督教问题,实际上是在讨论阐述他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看法和评价。顾准推崇马克思,尤其推崇他的《资本论》的第一卷,把他当做一位伟大的经济学家来对话、请教、探讨。当涉及具体的争议时他甚至常为马克思开脱。但这并没有妨碍顾准对马克思某些观点的质疑。而顾准对恩格斯的质疑则要多得多也厉害得多,尤其是《反杜林论》提倡的暴力论,《自然辨证法》对黑格尔批判之后又回到黑格尔等等。顾准对恩格斯的批评毫不留情。

  第二十一章题为“希腊心灵的形式”,不是探讨希腊文化与宗教,而是探讨雅典的政治制度。在原稿中,第二十章和二十一章是合在一起的,出版时做了调整,“希腊的心灵形式”共四篇单独成章。前三篇分别探索了“自由与奴役”、“契约精神”、“僣政与民主”。顾准对希腊制度的研究,包括对“自由”、“契约”、“民主”的认识,其他顾准研究者早已评论过了,但顾准对“僭主”和“僭主政治”的认识和评论,从没有人拿出来谈,也不敢“碰”。王晓林大胆把这个问题单独提出来,把顾准的观点展示出来,在顾准研究中还是第一次。顾准不是就事论事评论“希腊僭主”,而是把它放到世界历史长河中看。顾准发现,中国几千年的专制政体也类似希腊“僭主政体”,中国历史上那些“奉天承运”的开国帝王,实际上是不同年代的僭主。中国历史上之所以没有“僭主”概念,是因为那些史官和圣贤们为僭主写赞颂歌,编制谎言,吧消灭对手后获取地位的君主们都装扮得完美无比。

  第三个特色,是《顾准和他的时代》中对顾准生活的时代,对顾准思想形成,有许多新见解,全书好在“洞见”,好在细节。例子太多,没办法一一列举,读者可以慢慢品读。

  我们这个时代还需要顾准吗?

  读完《顾准和他的时代》,忍不住会问,顾准的时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代?

  王晓林分四个阶段写顾准的时代,我认为其实只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动荡的时代”(一九一五—一九四九),第二阶段是“新社会时代”(一九四九—一九七四)。“动荡的年代”人才辈出,“新社会新时代”(尤其一九五七—一九七四年)则把动荡时代至成长起来的无数人才摧残殆尽。在那个年月里也许还有人像顾准一样思考过,但没有写下了;或者写下来了,但被毁掉了,没有留下来;或者留下来一些,但没有得到重视、介绍和流布,默默不为世人所知。顾准的遭遇是不幸的,但顾准思想被留下来却是万分庆幸的事,尤其是他的文字赶上了文化饥渴年代,《顾准文集》才会一版再版(即便有些关键的删割)。按照一般规律,如果没有时代呼应,思想家即使产生,也等于和没有产生一样(易中天的话)。

  我们这个时代还需要顾准吗?王晓林撰写《顾准和他的时代》耗时费力,出版又费尽周折,以至于忍不住发问:我写这样一部书意义何在?还有人愿意阅读吗?

  这个问题,早在一九九五年就有几位学者(高增德、谢永、丁东、赵诚、贾秀文)讨论过,其中贾秀文指出:“在今天的环境里,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能不能保持独立的品格,保持健全的人格,都是严峻的课题。在这方面,顾准永远是中国知识界的一面镜子。”(《顾准精神的当代意义》一书,收于陈敏之、丁东编《顾准寻思录》一书,作家出版社,一九九八,页七一)

  中国又走过了二十一年,“学术成果”从数量上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但知识界产生了多少新的思想呢?第一,谁敢说,今天中国的思想界不再贫乏了?只要顾准思考的问题没有解答,顾准就不会过时。第二,顾准思考的问题是关于国家前途和命运的。顾准的思想火花中,在某些人看来“犯忌”的不少,比如关于“多党制”,关于“民主集中制”的存在问题,关于“大一统”的迷信,关于多元主义等。第三,独立思考是学术研究者的基本品格。顾准的人格和品质,是知识界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的。中国现阶段的学术条件进步了,但我们恰恰缺了顾准这样的东西——“必须死心塌地钻下去的精神”。

  贾秀文那句话说得好:顾准是中国知识界的一面镜子!

  我们愧对顾准

  这面镜子,照出人的怪态和丑态。且不说顾准那个时代的施暴者,极左权威的追随者不愿听到顾准的名字,不敢直面这面镜子,即使那些当年的受害者,许多人也变得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畏首畏尾,在顾准这面镜子面前显得黯淡猥琐。即使今天学界的许多所谓成功人士,读书和做学问的环境比顾准的时代好得多,但被商品时代的虚浮风气裹夹,通过垄断学术资源名利双收,但心里清楚自己的学问有多大含金量,又有几人敢站到这面镜子面前?朱学勤曾说中国知识界“愧对顾准”。读《顾准和他的时代》,了解那么多历史细节之后,更感到我们真的愧对顾准。首先,人才自由发展的环境还没形成;其次,顾准的精神境界和气概在当下中国找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钱理薛的说法)的即兴表演,我们学术走向何方,让人忧虑。

  用邵燕祥的话说:“满城争说顾准未必是好事”,“沉思的顾准,需要习尽沉思、甘于沉思的人的理解,也只有好学深虑并勇于探索的人能够接近他,同他对话。”(邵燕祥《只因他的思想变成铅字》,原载《天涯》一九九六年第二期)今天满城不说顾准了,正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一下《顾准和他的时代》

  读《顾准和他的时代》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首先,这本书的整体结构显得松散。其次,不应该出现“人称”的转换。如,全文大部分是第三人称,但第十一章“饥饿大地”为了叙述方便,改用了第一人称,这一章结束后又回归第三人称。作者的意图大约是希望大幅度呈现顾准的原话,但终究显得比较突兀。其三,语言表达方面,主题部分是冷静、凝练、平和的语气,但某一些篇章和段落,“笔锋带感情”,修辞手法变换,像抒情散文,显得格调不一致。

  关键是,本书的写作手法有点率性。把读者假想为全部读过《顾准文集》、《顾准自述》、《顾准日记》的人。作者随手摘引顾准的文章、日记、自述,某个具体问题还没收尾,却引出另一个问题,不能回到原来的思路。在作者那里,对笔下的题材信手沾来,挥洒自如,但读者未阅读顾准的文集、日记和自述,会跟不上作者的思路,至少感觉读起来吃力。作者并不是一位学者而是一位退休的通信工程师,能驾驭这样的题材已不简单。对《顾准和他的时代》的不同看法,可以和王晓林进一步交流。我写读后感,是出于对这本书的欣赏。也希望更多的人关注并阅读《顾准和他的时代》。

  (作者是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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