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月刊》2015年12月
文/周立民
巴金的“家”,至少有三个层面的意义:第一,是由房子和花园等构成的物理空间。第二,是他的家庭和在这个家庭中发生的故事,留下的记忆世界。第三,也是常常为人所忽略的,就是这个家里的物质文化遗存,从家具到图书、文献资料所组成的文化宝库。它记录了一个家庭,同时也是中国文学半个世纪以上的风雨沧桑,堪称一座丰富的博物馆。
我坐在床沿上对五岁的男孩讲故事,躺在被窝里的孩子睁大眼睛安静地听着,他的母亲走过来望着他漆黑发亮的眼珠微笑。孩子的十岁的姐姐练好钢琴上楼来了,一进门就亲热地唤“妈妈”。母亲转过身去照料女儿,带着她到浴室去了。楼下花园篱笆外面响起了一对过路的青年男女的快乐的歌声,歌声不高,但是我们在房里听得很清楚。孩子忽然笑了笑,说:“爸爸,明年我要读大班了。真开心啊。”我顺着他的口气说:“对,再过半年你就进幼儿园的大班了。”孩子不作声,仍然睁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后来他又在自言自语:“我睡觉,一百个人都睡觉,全世界都睡觉。”(《一九五六年新年随笔》)
因为写过一本很有名的《家》,巴金的家便在人们心中很神秘,然而这种场景也是每个幸福家庭都有的,不过,这倒是我读过的巴金对家庭生活最为温馨的描述。那是一九五六年,他搬到上海武康路一一三号不到半年。这是一座花园洋房,三层小楼,一个花园,各种各样的花草构成了一个祥和的世界。夫妇俩,一儿一女,继母和妹妹,组成了欢乐的大家庭。这所房子,原主人是英国人,前一年夏天,巴金以一百四十四元二角的月租金个人租了下来,从此,他们一家人在这里度过了半个世纪的时光。直到二〇一一年底,这里成为巴金故居向公众开放。
武康路一一三号,早已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圣地,它多次出现在作家们的记忆里、描述中。巴金在这里完成了《随想录》等众多作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留下了文学巨匠的气息。这里发生的故事,足可占半部文学史,出入这个大门,多是名字留在文学史上的高士名人。巴金的“家”,至少有三个层面的意义:第一,是由房子和花园等构成的物理空间。第二,是他的家庭和在这个家庭中发生的故事,留下的记忆世界。第三,也是常常为人所忽略的,就是这个家里的物质文化遗存,从家具到图书、文献资料所组成的文化宝库。它记录了一个家庭,同时也是中国文学半个世纪以上的风雨沧桑,堪称一座丰富的博物馆。仅以纸制品而言,除了已经捐赠给各大图书馆的四万多册图书外,如今留在巴金故居的藏书仍有四万册,还有众多手稿、书信、各种文献等珍贵文献。从共和国的历史,到作家间的交往,及日常生活的记录,内容全面覆盖,这是一个人一个家庭和一段历史的立体展陈。
与林风眠的交往
不妨就从客厅中林风眠那副《鸬鹚图》说起吧。有人说这是一九七七年林风眠去海外,临走之前让巴金去选的画,虽然这种说法很有传奇性,但那并非这幅画,虽然这种说法很有传奇性,但那并非这幅画,此画文革之前就挂在了巴金的客厅中。仔细看,画的左上端是有题款的:“巴金先生正画,一九六四年沪。”那正是林风眠鼎盛时期的画作,鸬鹚线条流畅,芦苇若带清风,远处的水和云若隐若现,淡远又有层次,总之,这是一幅以简洁胜繁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杰作。我不知道林风眠最早与巴金结交是什么时候,他们同是留法的学生,一九四九年后,又同属上海文联,可能在文化界的活动中多有接触。两个人虽然名声在外,却都不是那种长袖善舞交际场中人,性格都偏沉默,这或许倒让两个人惺惺相惜一直保持着多年的君子之交。查巴金日记,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一日,巴金寄林风眠、贺天健散文集《倾吐不尽的感情》各一册;二月十八日,又覆林风眠信。我不知道这一次来往是不是答谢两位画家向他赠画。接下来,四月二十二日,巴金的日记就写到挂画:“八点左右金焰来,帮忙我们挂上贺天健和林风眠的画。”这幅画经过文革劫难,没有被毁掉,据巴金的家人介绍,是因为文革期间,林风眠的画前装了一副毛泽东诗词手迹,幸运地遮挡过去了。新时期,可查的,巴金与林风眠的一次交往是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四日,他们在锦江饭店十四楼一同陪同韩素音晚宴,并且同车回家,“王一平、杨英、林风眠、沈柔坚、张云骋在那里等候。今天王一平举行晚宴招待韩素音,宴会结束,客人走后,我们又闲谈了一阵。外办派车送我和林回家(林住南昌路,下月即将去巴西探亲)。”在林风眠行前,另有赠画给巴金,现在巴金故居还保存一封巴金写给林风眠信的底稿:
风眠同志:
画收到,十分感谢。另封寄上拙著一册,请查收。这是过时的旧作,请您留作纪念吧。敬祝旅途平安。
此致
敬礼
巴金 十月九日
巴金十月十日的日记,记有“复林风眠信”,寄赠林风眠的书是《巴金文集》第十四卷精装本。自此之后,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三日日记中,巴金还记:“林风眠自巴黎寄来画展目录一份。”这说明林风眠在海外,两个人还保持着交往……。一幅画,背后珍藏着多少岁月风霜,也凝聚着两位大师怎样的友谊啊。
女主人萧珊的身影
巴金故居的每一处都珍藏着这样的盛情和“历史的秘密”。走进巴金故居的人,无不在追寻女主人萧珊的身影。这里的家具是她选的,餐厅中钢琴是她用稿费给女儿买的,花园中的花草接受过她的浇水、施肥,然而偏偏她却在文革中过早地撒手人寰。读过巴金《怀念萧珊》的人,无不为这样一位纯洁、善良又富有才华的女性的命运唏嘘不已。文中,巴金提到过萧珊挨打的细节:“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以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那是一个人身权利被践踏的年代,萧珊企图以自己柔弱的身躯保护巴金,这也是段可歌可泣的情感大戏。时光流逝,当年的波澜归于平静,然而,历史不能无迹可寻。苍天有道,意想不到的是,萧珊次日去医院就诊的记录居然保留了下来,为“红卫兵”的“英勇行为”留下了一个耻辱的见证。这是一份“上海市徐汇区中心医院门诊病史记录”,正面写着萧珊的基本情况,年龄:四十五岁;籍贯:浙江;工作单位:革命文学工作组。背面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日的就诊记录:“昨晚跌跤于地,左眼眶及左侧面颊有肿胀。经查,鞏膜正常,左面颊部破皮、淤血。”看来,萧珊没敢据实说这是被红卫兵打伤的,谎称跌伤的。那是一个多么压抑的时代啊,被打了连声张一张都不能。
这是巴金家中最黑暗的一段岁月,二楼卧室、书房和三楼都被贴上封条,家人都被赶到楼下,存款被查封。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巴金认为是上海文艺节“黑老K”、“反共老手”,一场又一场批斗接连不断,不仅他自己,家人也跟着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巴金曾写道:“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受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呢?’我苦笑着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怀念萧珊》)她果然没有等到那一天,如今留下的巴金一份申请看病医疗费的报告,虽然语句平静,却字字都在泣血:
我爱人肖(萧)珊近年多病,本年五月下半月起病倒在床发烧摄氏三十八度左右,有时超过三十九度,曾到医院挂急诊检查治疗,并不断看中医、服中药,两天前还到地段医院拍过片子。但至今尚未查出病源。三十几天中热度始终不退。现在一面继续服中药,一面还准备继续进行检查,需要医药费较多,全从生活费中拉用,今后开支相当困难,拟请另发医药费一百元,以便继续给萧珊治病。这一要求希望得到批准。
文化系统直属四连连部
巴金 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二
巴金建国后没有领过国家工资,一直靠稿费养活自己一家人,但是,在文革中,存款被封存,只发有限的生活费,自己的钱也不能随便花,妻子诊病的费用还要写报告申请,文中细致地描述了萧珊的病况,她的病情发展很快,不到两个月,就不治身亡。萧珊的去世,是文革带给巴金最大的打击,他的头发很快都白了。想到多少年后,他那震耳发聩的呼喊“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那是与他个人的痛苦经历息息相关的。巴金保存了很多文革中的史料,也写了一部厚厚的《随想录》,都是希望这国家总是阳光和暖,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宁静的夜晚。正像前面引述的那篇文章的结尾:夜深了,孩子安睡,“孩子忽然在梦中动了一下手,笑出声来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我想象不到他梦见了什么快乐的事情。不过我知道他的梦不会跟我的、我们大家的梦差得远,那就是:一个快乐的新年给中国和世界带来持久的和平与普遍的繁荣。”(《一九五六年新年随笔》)这是六十年前,巴金的心愿。如今,再次走进他的家,在时空交错中,我们每个人何尝也不都怀着同样的心愿?
(作者是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