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之/文 转载自《明报月刊》2013年第7期
家中的书架上有本书,中文书名《茂竹展叶》还是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书法手笔。这本书是一九九四年马悦然先生七十寿辰时,由他的得意门生阎幽卿(Joakim Emvall)牵头编辑的一本英语诗文集,收录了马先生的学生与同事的诗作或学术论文等数十篇,作为给他的寿日献礼,前面还登录了数百学者和学术机构贺寿名单。书中也收录了我的英语论文《毛后中国的文化风景》,而本书第一篇则是他的同事、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机构瑞典学院院士谢尔•埃斯普马克的一首诗,迻译如下:
原 型
这洞穴里的图画已提升到纸上:
中国和尚骑着一条鱼,
大如一条船。
在他竹竿上伸展开的叶子让速度永存。
他的眼睛和嘴唇被水的阻力大大张开。
但姿态本身静止不动而手中的缰绳看不见:
他骑着就像他并不在骑。
两者都是红色,
和尚是由皮革制作的教义构成而他的微笑与之保持距离,
这鱼又是鳞片和惊奇聚成——
它们圆圆的眼睛知道它们属于
一个恐惧与疯狂的地下王国。
在一起它们又具有能力改变
自己周围白色世界的形式:
泡沫、折痕以及开端,
已经在走出这个画框。
该书的中文书名《茂竹展叶》其实就是埃老此诗中“在他竹竿上伸展开的叶子”那一句的浓缩表达,英文书名则直译为Outstretched Leaves on His Bamboo Staff,藉此比喻一种典范所具有的生命创造力:没有竹竿,何来竹叶;竹子节节升高,则枝叶繁茂。诗名“原型”,因此在我看来也可意译为“师表”,形象说明马悦然先生一个甲子之多的教育生涯,为人师表,培养出一大批汉学才俊,确实称得上桃李满天下了。
向欧美推介中国文学贡献卓越
马悦然生于一九二四年,上世纪四十年代从外省来到首都斯德哥尔摩求学。据说他刚来的时候,因为暂时找不到住处,甚至在公园的长椅上过夜,可见当时求学条件的艰难不易。那时他就因为读到了林语堂先生的英文著作《生活的哲学》,对中国文化产生浓烈兴趣,于是找来多种语言译本的《道德经》来读,又对翻译如此不同产生疑问,为了读懂原文,求教著名瑞典汉学前辈高本汉,拜其为师学习汉语,走上了汉学的不归路。其汉学姓名据说都是高本汉给取的。马先生跟随高先生学成出道之后,主要从事汉语教学与研究,进而涉猎整个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学术领域,特别是翻译了众多中国古今文学典籍,从《道德经》、《左传》、《水浒传》与《西游记》等古典名著,到当代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与莫言的文学作品,从诗人北岛、顾城、杨炼、严力及台湾诗人杨牧等的诗作到沈从文、李锐与曹乃谦的小说等,在瑞典乃至欧美推介中国文学做出了卓越贡献。
马悦然先生曾经执教于伦敦大学、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与斯德哥尔摩大学,尤其是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创建中文系并长期担任主任,直至一九九〇年荣休,教出了几代学生,现在活跃在瑞典各大学的汉学家全都是他的弟子,其中佼佼者有接替他出任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主任的罗多弼教授、瑞典南方的隆德大学两任中文系主任罗斯教授和沈迈克教授,以及前面提到的乌普萨拉大学中文系阎幽卿教授。正因桃李满门,欧洲成立全欧汉学协会的时候,马悦然还被推选为第一任会长。
指导翻译严谨热心
我名义上并非马先生的学生,但因为妻子安娜是他担任系主任时入学的,马先生当时的夫人陈宁租还是安娜的汉语启蒙老师,而安娜后来成为罗斯教授的博士生,更是马先生弟子的弟子,所以我也一向随安娜持弟子礼。不仅如此,我在瑞典这么多年,听过无数马先生的学术演讲,自然也是获益匪浅。特别是我后来翻译瑞典文学,经常求教于马先生,得到的帮助指点更为直接,也切身体会到马先生治学认真严谨的态度,对后辈学子诲人不倦的精神。我在翻译埃斯普马克先生的长篇《失忆的年代》时,至今为止全部译稿马先生都亲自过目,仔细校对。例如在第一卷《失忆》中我曾将“(希望的)碎片”(Flagor)误译成“(希望的)旗帜”(flaggor),这只是一个字母g的差别,如果不是仔细校对很难看出来,然而这个错误也没有逃过马先生锐利的眼睛。
去年我也满了六十岁,马先生送我一件和他自己穿的一模一样的中式外衣,成为我最喜欢的行头,上课讲学都喜欢穿这身衣服,但是我心里明白,衣服只是外表,而要学到马先生的风范,修得马先生那份学养,我还差距太远。
转眼间,马悦然先生已经九十大寿了。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瑞典学院举办的一次文学研讨会上,马先生主讲,介绍和比较分析二〇一一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的俳句与中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诗人杨吉甫等创作的一些短诗。年届九旬的老人,依然声音清朗,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侃侃而谈,不能不让人赞叹。
茂竹展叶九十春,特作此文以贺!
二〇一三年五月十日写于斯德哥尔摩
(作者是定居瑞典的华侨作家、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