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砺青 图:数据图片 转自2013年11月16日《文汇报》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句饱含讽刺的厌世格言,出自日本颓废文学大师太宰治之口,实在最恰当地反映出这位作家的阴柔和辛辣。太宰治在生活细节里的弃世态度,充分表现在其代表作《人间失格》之中,但读者同时也可以感受到太宰治如何厌倦世间的虚伪。文学,大抵就是追求人类语言中指称的“真实”,当作家的笔尖戳破了现实世界的“泡沫”时,我们在作品中看见的“幻灭”便是“真实”。然而,这种真实或许没有理由,就像太宰治在作品中呈现的感受,也同样没法以道德检验。这种作品,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所呈现的就只有作者最尖刻的人生感受和世界观。
比如前一阵子出版的散文合集译本《离人》,读上去感觉和半自传式小说《人间失格》差不多,有些作者以强烈个性化的语调而受读者欢迎,太宰治明显就属于这一类,他不会告诉你处世之道,或针砭社会,也不会追随任何唯美主义信条,他就是他,他身上的颓废也彷佛与生俱来。但如果要从他的作品里找出与社会有关的事物,也许那就是活在这社会里的苦闷,他对各种人生道德的厌倦,这些来自任何想当领袖人物的教训和原则,其中,也曲折地反映出当时军国体制下的日本社会心态。
颓废不颓废
“我生在乡下所谓的有钱人家……从小衣食无缺,因此养成不懂人情世故异常羞怯的性子。”太宰治如是自述。我们看看他的出生,也许能联系到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出生于津轻郡一地主家庭里,这是一位于本州岛北端、面朝北海道的市镇,而身为么子的他又沉湎于酒、女人和脆弱的自我世界里。尽管曾多次试过与爱伴自杀,最后与山崎富荣投河自杀,在世时曾与口安吾等组织颓废文人团体,我们却从未在他的文字中找到为“颓废而颓废”的印象,只有这个不满于世道、满怀反抗精神的太宰治,他对高唱理想道德的文学尤其深痛恶绝,故书中名篇《如是我闻》就对深受基督教影响的白桦派代表人物志贺直哉多有挖苦谩骂之辞。
这篇文章可称之为文学檄文,也有太宰治自辩之辞,然而太宰治与志贺直哉也同样深受基督教影响,在文章里多番引用福音书等圣经段落,然而太宰治不是志贺般的理想主义者,他对后者及其同侪那种高唱理想的文学信条,在艺术鉴赏方面的贫乏能力,甚至指导后辈的那份自信,统统嗤之以鼻。而与之相反的,则是自己直面世道的心境,正是这种深谙现实本质的苦恼,使太宰治与其他耽于“唯美主义”的颓废作家区别过来。在这本文集所收录的散文里,太宰治讲述自己在战时社会的听闻和个人经历,例如他在二战空袭中丧失了东京的住宅,低声下气地投奔留在津轻的哥哥;或者从朋友口中听闻某位征召入伍的军人躲回家里,最后被警察发现的故事。这些“故事”一点也不颓废,它们只是如实反映一个人在世界的命运中如何委屈地活,然而像太宰治这种脆弱的心灵,甚至不曾打算起来反抗,而是盼望世上不再有强者,正如他在《如是我闻》中说的:“真正的正义,是没有老大,没有手下,自己也很软弱,被哪儿收容的模样才能得到认可。”这虽然是他对文坛大老心态的批判,也可反映出他对社会的愿景。
文学的沉思
关于文学创作应该怎样,它应该成为教育社会、展现善恶题材的载体,还是应该成为直面自我的一面镜子?人们一直讨论这些老掉牙的问题,然而对于太宰治来说,只有在作品中直现自我及其世界,其他的都是多余。在《诚实笔记》里,太宰治告诉读者,他对于写小说的意图、愿望、苦心,都不欲多谈,更遑论艺术的意义和利益。这些散文也尝试告诉读者,太宰治这个人也和大家(或者普通日本人)一样,没有自信,羞于谈自己的想法,对于创作理念没有兴趣,只任凭自己的感受写作,但对书写这种活动有展示自我的最高要求。太宰治所奉行的文学原则,其实有点令人想起桑塔格在《反对阐释》里阐述的观点,加上太宰治那时代所接受的博格森式直观哲学,令这种笔法显得合情合理,使评论这些作品的意图显得有点“无谓”。
基于这种文学观和人生观,世间必然充满市侩气,因而令人讨厌,但太宰治坚持应该享受文学的脱俗世界,则这种文学的坚持并非一种艰苦的坚持,而是一种享乐,也许我们可藉此将太宰治定义为一位高傲的文学享乐主义者,是纪德的同路人。在《诸君的位置》中,作者以席勒的叙事诗告诫诸君,享受成为诗人的特权,即“堂堂正正,飒爽地活”,抛弃世俗的无聊位置,在天上另觅与白云为友的位置。
从世间的角度看,这种文学人格又似乎在抗衡世间的集权社会:太宰治这些私小说、散文随笔、杂文等,俱写作于郁闷的昭和战时岁月,他的叙事散文就和小说一样,擅以简洁文笔描写微妙的内心情感变化。释卷沉思,又发现这其实就是一般日本人的内心情结,他们安于世间的一切约束,心里感到烦闷又不想反抗。但太宰治是诚实的,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看法,他以文字留下一位作家最宝贵的心路历程。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已被改编为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