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斯亮

“他不是个常人”，我也深深体会到了。自古文人讲风骨，“士可杀不可辱”，把尊严看得高于生命。但明复大哥有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他不计荣辱，能屈能伸，把守住本心、遵从良知看得更重。他没有功名利禄的累赘，只会一往无前去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也因此，他的信仰、人生观、价值观、生死观比一般人更纯粹，更真诚！

惊悉

今年六月十四日，我给津利发了微信，询问明复大哥的病情。津利回复：明复大哥一直都未“阳”，但五月份肺部CT疑染曲霉菌性肺炎，转去ICU精准治疗。如R大夫昨天感慨：“阎老适应（新治疗）环境能力是超出常人的，心态调整很快。虽然他有这么多基础病，反而在新冠一波波老人去世的潮中，能挺住，能稳住”。

明复大哥二〇〇二年就患上一种罕见难治的免疫系统疾病，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多种凶险无比的病一次次企图吞噬他，但他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活得自在快乐、阳光灿烂，大部分时间与健康人无异，八十多岁了还能下海游泳。这种生命奇迹凭的是明复特殊的禀赋，当然也在于津利的细心照顾，以及南南、明光等家人的鼓励。医生们都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病人，我也认为他是九命猫，不会死。然而，仅仅两周后惊讯传来，他走了！生前从不抱怨，走的时候安安静静，南南说：“我们一直陪着老爸到最后一刻。他很安详无痛苦地离去了！”

但是对明复大哥这个人，不能让他就此从中国销声匿迹，对这么一个异人异禀又对社会有异常贡献的人，如果不把他写出来，我将终身不安。

阎明复这个名字，现在已经很少被提起，年轻人更是不知道他为何人。倒是他的父亲、传奇谍报英雄阎宝航，因一部电视剧《英雄无名》的热播，在长期被忽视甚至蒙冤后终于得到迟来的荣誉和勋章。

凡是认识明复大哥的人都会众口一词：“这可是一个大好人！”的确明复大哥的好人心想有口皆碑。

我在“阎明复，一个向光亮而生的人”（载本刊二〇二一年五月号）中，详细记述了他被贬民政部后以及任职慈善总会期间，为中国残疾人和弱势群体，怎样“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的经历。

然而，明复大哥岂止是好人？他做的又岂止是善事？

视官如仆

我最尊敬明复大哥的是在他意识里，从来没有把做官当做权力的象征，而是真心真意把当官作为一项服务。他常说：“我在中南海是为中央领导同志服务,在统战部是为民主党派和各界朋友服务，在民政部是为弱势群体服务。都是服务,对象不同而已。”所以无论升官还是贬职，都看不出他情绪上有一丁点波动起伏，这不是感情克制，他就是这个样，不当回事。

有一件事印证了我的看法。他被贬民政部后，有一次珠海新机场搞开张仪式， 珠海市委市政府从中央请了一干要员，正副国级的就有好几位，我也特例受邀。活动那天，我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意外地碰到了明复大哥，我说：“他们又没请你当贵宾，要是我就不来！”他笑着说：“珠海市民政局的同志很热情，他们带我 来看看，不也挺好吗！”明复大哥挤在我们中间开开心心，认真听台上那些曾经是他部下的人讲话。君子坦荡荡，说的就是阎这样的人吧！

明复大哥不在乎官位，但并不表示他不珍惜政治生命；相反，历经劫难的他， 更加坚守自己的精神阵地，尽心尽力、清廉忘我的精神一如既往。他在统战部期间住院六十六次，多数情况是撕掉休息证明，带着三十八到三十九度的高烧坚持工作。这是不是视官如仆？他被贬官后无怨无悔地为人民和国家又鞠躬尽瘁工作了十几年,退休后拖着病体用十年时间奉献了极有价值的《阎明复回忆录》，明复大哥真正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视官如仆”！

民政部老封讲了一件事情：他陪阎去美国，碰到一境外记者，记者单刀直入 问：“你被降了好几级，你心里是什么感受？觉得委屈吗？”阎毫不回避，他真挚地回答：“我的祖国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对儿女偶尔也会有不公正的时候，但作为儿女，我会永远爱我的祖国母亲！”说到这，老封竟哽咽落泪，在场的很多人都湿润了眼睛。“永远爱我的祖国母亲！”此话从明复大哥口中说出，九鼎大吕！

在明复大哥身上看不出僵板的官气，没有装腔作势的官样。他热情、谦和、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不仅特别尊敬党内老同志，对党外朋友也是肝胆相照。当年，每次统战部召开党派会议，他都提前在楼门口恭候，将那些年迈的党派领袖们一个个扶下车，搀进会议室。赵朴初说：“这短短两分钟就是交心的过程。”

民进中央原副主席邓伟志给我讲过一件事，那是明复大哥在“大百科”的时候，一天放映苏联内部片，这种片子是从电影资料馆拿来的，没有译制，完全靠人即时翻译。“我听翻译的声音怎么那么熟啊！回头一看，见明复坐在后面的一个小板凳上，一句一句地翻给全场听。你说这个人好到什么程度！”邓伟志感叹道。

所以，我们不能说明复大哥官当得好，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官不官的意识很 淡泊，从不把逐名求利当做人生目标。像他这样不把自己当官的官，在今天的中国官场上可谓凤毛麟角，是异类

一个不设防的人

明复大哥长期在中南海工作，按理说邓小平、杨尚昆才是他的政治靠山。他当统战部部长后又成为最年轻的中央书记处书记，也肯定都是邓杨的意思。阎也确实与邓杨关系好。反之，他与赵紫阳没有任何渊源和交往。倒是我，由于父辈的关系与赵比较密切。但在阎的意识里没有“山头”、“圈子”这些概念，他坚持原则，口心一致。在《李鹏六四日记》中有这么一段：中央高层开会，有人指赵的儿子搞官倒。赵说，他要求中央立案，审查他的孩子是否有官倒行为？但他没有根据和道理让儿子退出公司（我知道赵叔一直不相信老实的大军会搞官倒）。这时，明复大哥从座位上站起来很激动地说：“紫阳同志应下决心主动查清，带头让儿子退出商业公司，否则授人以柄，陷中央于被动。”阎是会上唯一这样直言不讳的人。

但不久后，在那场史无前例席卷神州的风波中，他却被划为赵的人。这是因 为他本能地倾向于赵紫阳和胡启立希望用法制的、缓和的手段解决危机的主张。那些时日，他确实是没少找赵和胡(胡启立分管统战口)，并且坚定地执行他们交办的任务。处在政治风浪的中心，他甚至没有在邓赵之间巧妙周旋的想法，而是一心一意投入到他认准的使命中去，但他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组织程序。部里一位负责同志说：“明复大哥真傻，他的后台那么硬，可是他却不会用。”我也说他：“没吃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吗？你在中南海白待了那么多年了，啥也没学会！”他 不是傻！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但他也是一个真正遵从着内心信念的人。邓和杨深知阎是个不设防的人，所以对他很宽容，邓甚至想保留他的统战部部长职务，只因有老同志极力反对而作罢。但阎搬出书记处官邸时，邓榕受邓的委托，亲自来帮忙搬家。文学评论家顾乡曾说我是“登龙乏术，无袖可舞”(精辟！)，但阎本该是“登龙有术”的，但他不会“长袖善舞”。明复大哥从不拉山头，不搞小团伙。这，我深有体会。部里都认为我是阎调来的，实际上是刘延东向阎推荐我的。提我为六局副局长，阎在部务会上是反对的。我去他的办公室说理，他见我脸上写着“不高兴”三个字，聪明如斯的他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严重吗？”阎有点惊讶地问。“嗯，很严重！我是经过民意评选的，你为什么要反对呢？”“你来部里时间短，多锻炼一两年有好处。”“我已经经过解放军这个大熔炉千锤百炼啦！”相反，他尽提拔一些不靠谱的人，这些人在后来的清查中对他无端指责，令他万箭穿心，但他也不记隔夜仇。

别具一格的统战部部长

统战部研究室任主任曾说：“明复大哥真是聪明，到部里没多久，很快就熟悉了统战口的工作。”

我认为大智若愚的明复大哥，除有大智慧、悟性高之外，热情服务、平等待人是他的两大诀窍。他对党派、知识分子、港澳台人士、海外侨胞都是这样，对部里上上下下也是如此。而且他的“敬人而不必见敬，爱人而不必见爱”的豁达洒脱，让他四海之内皆有朋友，有朝堂的、也有江湖的。阎明复将新时期统战工作归纳为“团结服务，修桥补路”，在这八字方针的指导下，统战部开明宽松、耳聪目明，许多知识分子和党派朋友都愿意来统战部，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在统战部才可以讲心里话，而且他们的意见可以及时地反映上去。

阎是温和的，也是有个性的，他不打官腔，平易近人，性子虽急却少发脾气。开会也极少念稿子，都是用他那极有特点和感染力的讲话让听众折服。他的领导方式是“无为而治”，用“信任”这个黄金宝典，尽量发挥每个人的积极性。

他处理民盟烟台会议事件，展示了高超的领导艺术和人情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解放思想、拨乱反正的深入，社会氛围日趋活跃，呈现出思想多元化的态势。民主党派理所当然地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冒出了过头言论，也不可避免地反映在他们的人事上。

有一年，民盟中央在烟台召开高层会识。会上，因选举领导人发生歧见，两派争执不下，使民盟濒于分裂。支持民主党派在国家政治舞台上发挥作用，是我党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民盟在八个民主党派中分量非同一般，不仅人数最多，而且政治敏锐性高。明复大哥亲自处理此事，将民盟中央领导人请到部里。民盟可是大知识分子云集之地，没点水平很难让他们折服。阎部长开场白是这样说的：“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民主党派的后代，我们彼此是能够信任理解的。”一句话就拉近了他与民盟领导人的距离，接下来他既诚恳又严肃地对民盟内部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批评，还提了解决内部分歧的建议，然后热情地留民盟的通知吃饭，席间主动为民盟同志大唱俄罗斯歌曲。明复大哥以娴熟的政治技巧一下子就消除了紧张气氛，顺利化解了一次政治危机。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实际上阎巧妙地保护了一批年轻盟员。

那个时期，统战口的人都认为是统战工作开展得最活跃的时期，明复大哥是别具一格有着鲜明个人特色的统战部部长。

纯良的人性 智慧又天真

明复大哥生性纯良，性格爽朗、率真、宽容。“八九风波”后，部里大清查，中央派工作组进驻。那段时间大会小会批判阎，火药味十足，我有种重回“文革”之感。可阎说：“对那些上纲上线的话，我当时也很生气，可睡一觉就全忘了。”有位他极力提拔起来的副部长，是批阎的干将，丁关根当中宣部部长后把他调离了统战部。我给打电话：“XX被踢出统战部了！”“你怎么用这样的口气？”阎责备道。“怎么个口气？”“你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愣了一下，最后他把我给气笑了！

明复大哥从不说“不”字，从不拒绝任何人，有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就是传承“阎家老店”精神，视助人为己任的热心人。明复大哥就告诫过我“不要轻易拒绝别人的求助”。有件事情让我至今难忘。驾机回国的李大维，他的邻居（也是驾机起义的）被杀害，李大维认为排除不了政治动机，于是向明复大哥紧急救助。阎深夜造访我家（我们住同一个院里），恳求我和我先生理由回母亲家住，把理由的小房子让出来供大维暂时避难。当晚阎就帮我收拾房子，我是又感动又好笑，感动的是阎的菩萨心肠，好笑的是这种小事还要劳驾部长御驾亲征。几天后理由出差回家，一开门，只见大维夫人正在煮粥，理由下巴都惊掉了。

我母亲曾说党内两个最天真的人是胡耀邦和明复大哥，有两件轶事可以说明阎的天真：阎被撤职后，一天司机小姬陪他在北海公园散步，身后上来一个骑车男子，骑到他面前跳下车，恭敬地说：“我代表公民向你表示敬意！”说完上车走了。明复大哥一脸茫然地问小姬：“恭敏？部里有叫恭敏的人吗？”小姬说：“公民就是指老百姓。”

还有一次，我去阎的办公室汇报完工作后刚要走，被他唤住，神秘兮兮地问我：“昨晚看演出，上台接见演员时，我想替曾妈妈拿手里的袋子，她死活不让，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此刻的他，就像是想知道宝葫芦的秘密的那个小男孩。回家后我问妈妈：“你那袋里装的是什么呀？让我们部长好生惦记！”“一件毛背心。”母亲笑眯眯地说。阎大哥这种老天真的性格，着实让人喜欢，让他拥有了各式各样的朋友。

阎有时还会做一些别人往往忽略的事。如在餐馆吃饭，一般人餐后抹嘴走人，但阎却常常去厨房慰问厨师，还会给服务员塞小费。“善人”就是乐善好施，多少有点施舍的意味，而在明复大哥眼里只有“人”，只有情同手足的同胞。

明复大哥的一次失声痛哭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明复大哥是个极端乐观主义者，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能有一个好心情和一副好胃口。但就像静水深流，在他那豁达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深深的痛苦，这是我偶然发现的。触发这一点的情景，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一九九六年初秋，广州老市长黎子流来京，邀请了他的一帮老友吃饭，包括明复大哥夫妇和我。来人中除了我熟悉的林汉雄大哥、汪光焘部长外，令我意外的是见到了两位秦家小将（秦基伟的儿子），他们是这一桌上的年轻朋友。秦天参加过对越自卫战，立过战功。这晚他唱了一首他自编的歌曲，为纪念牺牲在老山的警卫员。他唱得声情并茂，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谈起钓鱼岛，秦天说，作为军人不能保卫国土是最大的耻辱！血性男儿的气概喷薄而出。阎受到这血性男儿的感染，又喝多了点酒，显得亢奋，他说“如果让我重走一次的话，我还是要走这条路！”

由于我和阎同住一个院里，所以散席后我搭他们的车回家。他和克良坐后面，我坐在前面。车驰行在幽暗的大街上，醉意微醺的阎大哥突然从后座上爆发出一声号啕：“我对不起我的父亲啊！”我从来没有见阎大哥如此恸哭过，吓得一声不敢吭，紧接着又是一声仰天长啸：“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我父亲的骨灰啊！”这回我连呼吸都快停了。是什么样的痛苦能让一个一向坚强乐观的汉子悲痛若此？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父亲、母亲，他们老阎家在“文革”中逝去的五条生命！

他的痛苦不为人知

进入新世纪后，为了养病，阎大哥每年冬天都会去三亚，我和老伴理由几次去三亚看他。在三亚，可以悠闲地与大哥和陈津利一起享受美食，无拘无束地畅谈。那晚，我们坐在一家德国啤酒屋的室外花国里，四人围坐一方桌，每人点的都是鲜啤酒、德国香肠和德式面包。当晚主要话题是阎大哥讲他父母以及自己的一些往事，我也才更深入理解阎大哥悲痛的原因。

他父亲阎宝航曾为世界反法西斯门争、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做出过能彪炳史册的贡献。新中国成立后，就像所有隐蔽战线的同志们一样，阎宝航变得默默无闻了。直到一九九五年，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签署命令，由驻华大使罗高寿向阎宝航及他的情报小组颁发了“伟大卫国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纪念章”，阎家的大哥阎明新代父领奖，明复大哥代姐姐阎明诗领奖。罗大使说：“阎宝航的功绩会载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册”。一这时中国人才知道我们原来有这么一位大英雄！

但是这样一位英雄却惨死于“文革”。一九六七年十一月，阎宝航、明复大哥父子几乎前后脚被投进秦城监狱，明复大哥甚至听到了父亲的咳喘声，但他不敢相信那是他父亲。

一九六八年五月，在一次拳打脚踢的深夜提审后，阎宝航老人昏迷不醒，被送到复兴医院，扔在候诊室门外的长椅上，一直没有人来抢救，就这样悲修地死在冰凉的木椅上。

明复大哥坐了七年牢，出狱后方知父亲、母亲、一位哥哥和另外两位亲属均在“文革”中含冤去世。由于阎宝航老人在“文革”被打成反革命，当时的掌权者一纸批示：“死后不通知家属，没收财产，不保留骨灰”，这三条江青和康生都画了圈，有这么高层的指示，肯定被执行得滴水不漏。所以阎家姐弟一直都找不到父亲的骨灰，哪怕是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这成为他们暮年的头等伤心事。

大哥那晚高兴，百无禁忌，他告诉了我一件事情。有位据说曾经为毛主席算过命的老先生，首次见明复大哥即说：“你父亲的灵魂还在游，没有安顿下来。”这事让阎家后人更加不安，于是明复大哥利用他在民政部分管殡葬业的职务之便，在全国的殡仪馆遍寻父亲骨灰，好不容易查到父亲当年在北京东郊火葬场火化后，随即将骨灰倒在回民公墓后山上。凭着这个信息，明光明复姐弟俩买了香烛来到回民公墓，爬到山头上。那天并没有风，可奇怪的是香就是点不着，没办法的大哥唯有烧了自己的手绢，这才点燃了香烛。但两人手中的香烛并不是忽明忽减、冉冉上升的，而是像火把一样熊熊燃烧，忽的一下就燃光了，两股青烟向后山飘去。“老先生曾说过，到时候会有奇异的现象发生，我认为是应验了。”阎大哥这样做不是迷信，而是万般无奈的一种寄托。姐弟俩在山上默哀了几分钟，就再去八宝山吊唁。在八宝山，阎宝航的骨灰盒里放的是母亲高素的骨灰，以及阎家兄弟姐妹每人剪下一缕头发合烧后的灰。

冤狱七年，一朝出狱，方知父母早已双亡。父亲之死凄惨悲凉，踏遍青山见觅不到父亲忠骨，无奈之下燃香招魂，姐弟烧发代父骨灰。“文革”中很多老革命都被摧残致死，如刘少奇、彭德怀，还有我父亲。我们也悲愤，痛心党犯了错误，但跟党搞革命是父辈的初衷和至死不渝的信仰，我们无权评说父辈的选择。然而对于一个曾经虔诚的基督教家庭来说，改为信仰共产主义，并为这个党、这个国家作出了卓越贡献，最后的下场却是挫骨扬灰，明复大哥内心的痛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他不是个“常人”

明复大哥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可他的外化特征却是大智若愚，他在二者之间自如切换，已经达到出神人化的地步。

很少党的干部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但阎有个实实在在的精神王国。他在其间观察世间万象，体悟人生百态，独自享受那份不足与外人道的寂寞，并乐在其中。所以他处理一些事情往往与众不同，甚至匪夷所思。比如提拔干部，人们常说他好坏人不分，其实他心中有数，对那种没有背景却有进取心的人，他倒更愿意去成全他们。碰到忽悠他的人，他也客气热情，但谁是骗子，他心里明镜似的，“与其让他去骗别人，不如让他骗我，我还输得起！”这样的逻辑难免让人困惑，但确确实实他是对津利这样讲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在乎那些别有用心者。在阎谦和的外表下其实有颗异常强大的内心。对于那些落井下石、反戈一击、恩将仇报、上纲上线……凡此种种根本伤害不了他，顶多恼一晚上，因为他活在自己的精神堡垒里。津利的一段话附和我的看法，她说：“‘文革’中秦城出来的人们，还活着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人们为尊严而活，‘文革’中失去尊严而宁死者，数不胜数。但阎绝不是仅仅为尊而活的人，他是那为数极少的内心有坚定信仰的人。他不是个‘常人’，这是我最近两年才猛醒的。”

“他不是个常人”，我也深深体会到了。自古文人讲风骨，“士可杀不可辱”，把尊严看得高于生命。但明复大哥有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他不计荣辱，能屈能伸，把守住本心、把良知看得更重。他没有功名利禄的累赘，只会一往无前去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也因此，他的信仰、人生观、价值观、生死观，比一般人更纯粹更真诚！

追随您，我们学会了做人！

有年明复大哥过生日，戏称“非统组织”的几位原统战部老部下为他祝寿，没想到阎部长先向大伙道歉，说因为自己犯了错让让大家受牵连了，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我说话了：“阎部长，追随您，我们确实没有学会怎样做官，但是我们学会了怎样做人！”这是真心话！其实，用任何一个标准去衡量，明复大哥都是位好官，忠诚于信仰，躬身于百姓，是我党一位难得的好官。好官必得先是好人，明复大哥人之好有口皆碑，一位知名作家说：“阎大哥是一位上天可以封神的大善人。”但好人涵盖不了他的境界，所以说“登止是好人”。我个人的看法，他比好人更丰富更达观更睿智，是个邻家大爷与古禅高僧的合体，是共产主义者与圣徒的合体。

（作者为陶铸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