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9年2月24日
文/江迅、袁玮婧
旷世才女作家张爱玲冥诞九十九岁之际,亚洲周刊赴大马槟城独家专访了张爱玲母亲黄逸梵唯一在世的闺密、九十四岁「杏坛芳草」邢广生,揭开张爱玲与母亲爱恨纠葛的秘辛。黄逸梵在张爱玲四岁时离家,六十一岁客死异乡,是中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临终未能再见张爱玲。她虽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却永远是张爱玲心里最美最神秘最引以为傲的母亲,对她的创作影响深远。
九十九岁,白寿之年,百岁缺一,即九十九。旷世才女作家张爱玲生于一九二零年,二零一九年是她冥诞九十九岁。此际,有关张爱玲的新闻不时传出,开始聚焦而成为话题。张爱玲笔下的角色、场景、氛围,鲜活得恍如进入了人们的生活,无怪这股张爱玲风潮始终不曾止歇。在马来西亚槟城,有位被誉为「杏坛芳草」的九十四岁邢广生,她是目前所知道的张爱玲母亲闺密唯一健在者。亚洲周刊透过多种渠道,终于联络到她。一月二十六日,记者如约前往马来西亚槟城丹绒武雅区的珍珠景观公寓,独家专访邢广生,揭开张爱玲九十九岁传奇。
二零一八年末,腾讯V视界大会上,腾讯视频宣布张爱玲经典小说《小团圆》将首次影视化。企鹅影视高级副总裁韩志杰表示,二零零九年张爱玲的《小团圆》才问世,这令《小团圆》更添神秘感,腾讯视频将找到最好的团队、最懂张爱玲的人,来还原这位传奇女子的人生。《小团圆》被视为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写作于一九七五年,那时她已经五十五岁了,母亲已去世。
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七日,改编自张爱玲同名小说的舞台剧《金锁记》将在北京世纪剧院剧场演出。由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上海小说名家王安忆任编剧,家喻户晓的香港导演许鞍华执导,曾获最佳女演员奖的舞台剧女王焦媛主演。《金锁记》描写一个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灵变迁历程,被评论家视为「中国从古以来伟大的中篇小说」。粤语舞台剧《金锁记》于二零零九年问世后,一度创下香港舞台剧演出场次纪录。
许鞍华导演过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半生缘》,这次导拍《第一炉香》,再度请来王安忆担任编剧。王安忆自认写剧本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她只写过陈凯歌的《风月》这一部电影剧本,能否成功改编《第一炉香》,内心总有诸多疑虑和不安。她说:「许导演导过我的《金锁记》舞台剧,我非常满意。我总觉得欠了她似的,她让我干什么我就没法拒绝了。」于是,这一桩合作就开始了。许鞍华也说,「让安忆给我写剧本,是我人生中一大自豪和安慰的事情」。改编张爱玲小说,对王安忆来说确实压力不小。为了让王安忆能更好地触摸张爱玲那个时代,许鞍华带着王安忆走了好几遍香港和澳门。王安忆说,「她是想让我看看南亚的城市和生活,包括气候、植物和生活方式。确实我也积累了很多写作素材」。
张爱玲的九十万字书信、笔记手稿正在整理中,据知,由于体量甚大,不仅打字建文档旷日费时,许多手稿的字迹已难以辨认或手稿内容原本有笔误,需张学研究者共同参与而推敲修订。张爱玲遗产管理人宋以朗与姊姊宋元琳自二零零七年继承了张爱玲文学遗产后,已陆续将未曾面世的《小团圆》、英文版《雷峰塔》、《易经》、《少帅》中译出版,而当年那十四箱遗物,其中许多笔记、书信,至今仍在整理中。张爱玲过身二十多年后仍有「新作」出土,无疑是读者未期的饕餮了。
宋以朗曾表示,他对张爱玲遗物最后能做的,便是出版书信集。自从十二年前导演李安改编的《色•戒》电影版上映,张爱玲的各种遗作及未发表或未完成的后期作品都不时吸引读者关注,「张迷」固然会为「祖师奶奶」仙逝后仍能造福书迷而喜不自禁;学界却也曾另有一种声音,认为此举违背作家生前意愿而引发文坛争议。
大时代的传奇色彩
有评论认为,「读张爱玲经典小说,伴随张爱玲的脚步,感受那个时代的人情世故,思索生命的意义」。张爱玲批判视野独特,一篇篇看似真实的浮世情事,带着大时代惊心动魄的传奇色彩。这位旷世才女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异数」。文字在她的笔下,才真正有了生命,钻入读者心灵,喜欢张爱玲的人对她的书是真喜欢。
张爱玲有一本重要作品书名《传奇》,用「传奇」来描述张爱玲的一生则最为恰当。有评论说,她性格里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享乐主义者,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悲剧感的人;她是名门之后、贵府小姐,却骄傲地宣称自己是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悲天怜人,时时洞见芸芸众生『可笑』背后的『可怜』,但实际生活中却显得冷漠寡情;她通达人情世故,但她自己无论待人穿衣都我行我素,独标孤高;她在文章里同读者拉家常,但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外人窥测她的内心;她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大红大紫,一时无二,然而几十年后,她在美国又深居简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至有人说,「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张爱玲一生孤独,正如她第一任丈夫胡兰成所说,即使在她最光彩的时候也是喜欢独处的。她晚年更是隐居,有上海作家说,她给朋友和出版社的信只寥寥数字,她信写得最长也只几百字,写得最多,大约八九封,是给她在上海的姑姑张茂渊,这是她一生中最亲近的亲人。张爱玲性格的「矛盾」,也体现在对她母亲的情感上,爱与恨,亲近与疏远,是深深矛盾着的。
张爱玲母亲黄逸梵生于一八九六年,原名黄素琼,后来觉得名字不够浪漫,出洋时自己就改为黄逸梵。黄逸梵,举止优雅,身材窈窕,高鼻深目薄嘴唇,彷佛有着南洋混合血统,头发不黑,肤色不白,周身散发的是浓浓的浪漫气质。黄逸梵门庭显赫,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通常称军门黄翼升。在李鸿章淮军初建、开赴上海时,黄翼升统带的五千水师也归李鸿章节制,是他的副手。一八九四年,黄翼升去世,享年七十六岁。他只有一个儿子黄宗炎,早年中举,黄翼升为他捐了道台,承袭爵位后,便赴广西出任盐道。这位将门之子,婚后一直未有子嗣,赴任前,家中便从长沙家乡买了一个农村女子给他做妾,有身孕后,将其留在南京。黄宗炎去广西赴任,不到一年便染瘴气而亡故,仅活了三十岁。黄宗炎死后,全家人都关注着姨太太的临产,一八九六年生下一女一男双胞胎。女孩子便是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即黄逸梵,男孩就是张爱玲的舅舅黄定柱。
黄逸梵是个奇葩女子。她虽生于豪门,却是小妾所生,父母又早逝,因此童年并不幸福。张爱玲父亲张志沂与黄逸梵婚后每日争吵,终至不可调和。黄逸梵接受了新思想,自然无法容忍丈夫吸食鸦片、嫖妓、娶姨太太,更看不惯他无所作为,最终婚姻破裂,致使黄逸梵出走国外,黄逸梵是在张爱玲年幼时出了国,那时张爱玲快四岁了。黄逸梵的养母一九二二年病逝上海,黄逸梵就同孪生的弟弟黄定柱把祖上的财产分了,黄逸梵分到不少古董。童年开始缠小脚的黄逸梵,却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走出中国,到欧洲留学,在法国学过油画,跟徐悲鸿、蒋碧微等都熟识。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新加坡沦陷,黄逸梵的外国男友在海滩上死于战争炮火,她从新加坡坐着难民船逃到印度。一九四八年又在马来西亚侨校教过半年书。黄逸梵后来因自信「英国福利制度好」而离开吉隆坡去了伦敦。不过,英国并非她想象中的福地,她形单影只,在异乡晚年凄凉,一九五一年曾下厂当女工制作皮包。一九五七年八月,黄逸梵病重,她写信给张爱玲,希望见女儿最后一面。此时的张爱玲,经济条件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去照顾母亲,最让她尴尬的是甚至连买一张去伦敦的机票钱都没有,只能寄给母亲一百美元。年末,六十一岁黄逸梵客死伦敦,张爱玲听闻,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留给她的一箱子古董。当打开箱子时,整个房子「充满了悲伤的气息」。
张爱玲对母亲的矛盾情感
黄逸梵一生漂泊国外,最终客死异乡,成为中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从最初的离家,到最终的客死异乡,黄逸梵的人生可谓传奇。她的出走,在那样的年代可谓石破天惊。「五四」新文明风中,她离婚不是她被男人所休,而是她休了男人,勇敢走出家门。她迈着一双小脚在西方世界里游刃有余,不为他人,只为自己而活。家族的日趋衰败,家庭的不幸,父母的离异,自然给女儿张爱玲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黄逸梵虽不算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她却永远是张爱玲心里最美最神秘最引以为傲的母亲。黄逸梵多次出现在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里,对她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
在张爱玲笔下,母女关系之间的疏离与隔阂不时隐现。她在《私语》中写道,「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在她的半自传小说《小团圆》中,她和母亲的关系更是爱恨交缠般复杂,母亲把女儿的八百元奖学金在麻将桌上全输光了,让她彻底心寒,而两人过马路时,是母亲「一咬牙」才牵住她的手,一到人行道又立刻放开,而她则形容母亲的手「像一把细竹竿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这样稀松平常的母女牵手却成为两人需要挣扎的形体接触。但张爱玲也曾说过:「一直是用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在这种既矛盾又对立的关系中,她们母女间的恩怨情仇确实令人感叹而感慨。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慈」和「孝」两个概念。人们从小接受「母爱最伟大」的理念,尤其母女关系是人类最复杂的关系之一,古今中外有一共识:一个人的成长跟母亲的关系应该是最大的。张爱玲对她母亲的情感是深深矛盾的。提起张爱玲,不少人都很熟悉,但这个奇女子一生却被赋予太多争议,认识她的家庭,尤其是她极其奇葩的母亲,有助于了解张爱玲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