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于《世界华人周刊》

　　按：今天是绘画大师吴冠中去世4周年，虽然我与大师只有一次采访接触，但还是深深缅怀。采访前，我了解到，吴冠中是位有脾气、有个性、有棱角之人。但进入吴老家中，一头白发的老人家不仅亲切，而且特别谦和，他起立、让座、唤茶，有问必答，结束采访时，还主动签名送画册。

　　在此，捧上一束菊花，献给天堂中的大师。

文/马玲

　　 一、

　　吴冠中1919年出生于江苏宜兴乡间，7岁入读他父亲创办的乡村初小，学校就设在吴氏宗祠里。

他记忆中的小学生活，极开心：有类似鲁迅书中的百草园，有绍兴式的社戏、采桑葚、捉蟋蟀、捕鸣蝉。

他最早接触绘画，也是在小桥流水和白墙黛瓦掩映的乡村小学。不过，不是他画，而是看老师画。

他学习十分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考试，凭着考，他跨出乡间，步入城市，进入大学，远赴法国。

　　本来，他就读浙江大学代办的省立工业学校，想以实业干一番大事。但为期三个月的新生校际联合军训中，他遇到了就读于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的朱德群，朱建议他放弃电机专业，报考“杭州艺专”。

　　他回忆道：“那时我不到十七岁，正值感情似野马的年龄，疯狂地爱上美术。而当时看来，要以美术为职业，就意味着今后的穷困与失业。”所以，他父母极力反对，但他认准了就不会罢休。他说，“曾经非常羡慕那些没有父母的孤儿，自己决定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1946年，他以状元的成绩考取了抗战以来的中国第一批公费留学生。从1947年到1950年，他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了3年。学业结束时，面对回不回国的问题，他迟疑、彷徨。他的同学赵无极留下了，许多同学都留下了，而他最终选择了回国。

　　一方面，在巴黎街头、公共汽车上，他多次因黑而瘦的长相，被高傲的法国人误认为是殖民地越南人，因而倍受歧视，这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另一方面，他一直有着出人头地之念，深感自己这头山羊，尽管吃了3年的洋奶，若不回到自己的山头去吃草，很难挤出像样的好奶。

　　凭着那股热血，他毅然于新中国成立之初重返东方。然而，后来的几十年，他因为这个决定懊恼不堪，后悔不已。回国后，他先在美术学院任教，后被排挤到清华大学建筑系。他的学术观点总是遭到批判和压制，他不得不按要求画年画和宣传画。他的内心十分压抑和苦闷。

　　不过，他并未消沉，利用寒暑假自费钻深山、进老林、转穷乡、走边疆……潜心研究东西方绘画的异同，探索西洋油画民族化的路子。

　　二、

　　这期间，留在法国的赵无极成了绘画大师，在国际上大红大紫，回国观光时还受到周总理的接见。落难中的吴冠中，看到赵无极的“衣锦还乡”，受到极大刺激。

　　赵无极出生于1921年，比吴冠中小两岁，他们先后脚考入杭州美专（中国美术学院前身），都师从过林风眠、潘天寿等先生。吴冠中1946年来到巴黎，赵无极比吴冠中晚去巴黎两年。要说他们早年间彼此的最大区别，就是家世背景，吴冠中父亲是乡下的小学教师，赵无极父亲是北京的银行家。

　　法国史学家丹纳曾说过，艺术作品的形成取决于三要素：种族、环境和时代。赵无极一直旅居法国，上世纪50年代就崭露头角，之后始终在国际画坛闪光。60年代初，赵无极在巴黎十四区蒙巴纳斯附近已经建造了自己的画室，他在巴黎不写生，只是把自己关进画室，用抽象的绘画语言表现中西合璧的博大山水，根本不管现实的春夏与秋冬。他的绘画，以西方现代的形式和油画的色彩，参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意蕴，创造出了富有韵律感和光亮感的新绘画，被称为“西方现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

　　吴冠中则不然，50年代他被批判被歧视，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他被赶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过劳和缺乏营养让他患上严重的肝炎，同时还伴有久治不愈的痔疮，他愤世嫉俗，情绪败坏到极点，苦笑着自嘲是“粪筐画派”。

　　本来他就有一颗不服输的心，再受到赵无极的强刺激，他发誓非要干出名堂不可。他忍着肝痛，用一条长背带托住严重的脱肛，拼死拼活地画呀画。作大幅画时，随着紧张的展开，他习惯于一层层地脱衣服，直脱到最后几乎赤身裸体。即使这样，他仍是出汗不止，遍体燥热。

　　他最爱梵•高，不光是梵•高的画，还有梵•高的疯狂。他要求自己不断出新，每年如此，每月如此，甚至每天都要如此。如果有一个月不能创作出具有新意的作品，他就苦恼、懊丧、自遣，他生生要把自己折磨疯。

　　他不仅是玩命地画，而且还在家里没完地唠叨：“留在巴黎的同学借着法国的土壤开花，我就不信种在自己的土地里长不成树！”那唠叨就像祥林嫂不断重复阿毛被狼吃掉的经过。直唠叨的夫人忍啊忍，忍受到突破了极限，她也疯了一般按捺不住大声叫喊：“不爱听！不爱听！不爱听！”　　

　　他不服气！不能接受！他的成绩和作品，从来不次于赵。绝望中，他不想活了，内心深处迸发出呐喊：“拼了！作画自杀”！他不睡觉，没完没了地画，做好了死在画架旁的准备。

　　幸运的是，他没有死，而且奇迹出现了。他的肝炎竟被疯狂的艺术之魔驱赶跑了，自愈了。脱肛的痔疮也被一位高明的医生一刀解除了。看来，是老天不让他死，要看他后半生如何与赵无极比拼。

　　他置于死地的竞赛方式，为他带来了耀眼的后半生。他的画在墨彩和油彩之间交融出一条艺术新路，在东方与西方的绘画风格中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人们评价他的画“代表了一股巨大的超越传统的创新力量，令国画艺术焕然一新”。

　　活着的时候，他终于享受到了成功。

　　显然，他和赵无极都赢在把东西方元素融入其中而创造出的新画风。不过赵无极抽象，吴冠中写实。

　　三、

　　1987年，他首先在香港办了回顾展，后又到新加坡、日本、美国、欧洲等国举办画展。当他再次踏上巴黎之土时，真正是万千感慨，感慨万千。他拿去的画品在国际惊艳，法国对他的成就给予了高度认可。1991年7月17日，法国驻华大使在北京授与他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文学艺术最高勋章”。

　　我问他，“还后悔回国吗？”他说，“现在不后悔了。回来还是对的。在法国我顶多为那个大花园再增加一朵玫瑰，我的土壤还是在祖国。”他自我总结道：“我永远往返于东西方之间，回到东方是归来，再到西方又像是归去，归去来兮！”

　　他成为大师后，曾经如是告诫青年画家：“你一定要穿着大师的拖鞋走一走，然后把拖鞋扔了，在穿和脱的过程中，你就会找到自己。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他的夫人叫朱碧琴，抗战时期，他们相识于重庆，完婚于南京。她的前半生并不喜欢绘画艺术，反而深深为他所从事的绘画艺术而烦恼。她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地作画；她对他收藏的外国裸体颇为反感；她为他把有限的工资都拿出去购料、写生大感不满；她甚至屡次表示：不管你有多大本领，下辈子再也不嫁给你了。

　　后来，由于工作的变化，她到美术学院当了资料员，她开始欣赏绘画艺术，再后来，她退休后又陪他到处写生。她没有框框的“外行”意见经常给他许多有益的启迪。她给他当秘书，为他操持一切，跟他国内国外到处跑。

　　有一天，她突然得了脑血栓，最后死里逃生。对此，吴老终于有了个新发现，原来他最离不开的不是绘画，而是那个唠唠叨叨但一直追随他的老伴。他画了一幅黑牡丹，自题：“妻病，心情恶，丹青久闲搁，落墨成黑花，有人遭杀戮。”

　　妻病时，他题写“有人遭杀戮”，怎么理解？不知道。总之，吴冠中是敢说敢为之人，他为伪画《毛泽东炮打司令部》打官司，他毫不留情放言批评美术界，都曾引起关注和争议。

　　他对鲁迅非常崇拜，视其为精神父亲。他说过，“300个齐白石比不上一个鲁迅。”尽管受到美术界很多攻击，但他始终认为，要是没有鲁迅，中国人的骨头要软得多。

　　吴冠中虽是大画家，但他的外表甚像农民，不仅身形干黑瘦，衣着家居也极其简单。赵无极我也见过，那是90年代末，江泽民出访欧洲时，我随同采访，在中国驻巴黎大使馆的“主席会见华侨代表”现场，赵无极翩翩现身，一副贵族模样。

　　吴冠中和赵无极都是高寿，吴冠中享年91岁，赵无极享年92岁。然而，他们谢世后的境况有些不同：吴冠中生前把他的画到处捐献，未见其儿女有异议；赵无极的画被其第三夫人转移到瑞士，现在其第一夫人的儿子正与其第三夫人打官司争夺画权。

　　吴冠中和赵无极的画，到底哪位更值钱？根据2010年的《胡润艺术榜》统计，赵无极排第一，吴冠中排第二。然而，艺术之价未尝不是动态的，所以最后谁高谁低尚不能定论。

　　两位大师均驾鹤西去，今天在此评说二人，也算一种纪念。正因为他们流传于世的轶事，才让我们更乐于以故事的形式不断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