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益行 转载自2011.11.04《信报》
父亲正在缓步迈入期颐之年,前一段日子,他每天用毛笔书写唐诗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很诧异他的记忆只剩下一首诗?我常逗他讲与母亲的恋爱故事,他却嗫嗫嚅嚅说不出来,反而喋喋不休地讲他乡下的祖屋、父母、兄弟、小妹、唐狗;树木、河塘、小桥、篷船;捉鸟、网虾、钓鱼、采菱…重复又重复,总是眷恋老宅的一方园地。脑中刻录的是景色可餐四季美丽的童年。
壮士百战归黄土
日军侵华国土沦陷,父亲年逢弱冠,惨睹在河边洗衣的数位妇人,被一队骑马的日兵扫射,倒在河里血染涟漪;及流落乡间的伤兵残骸。便投笔从戎,誓为民族报仇雪恨!战斗在最危险的敌前,沪宁线段打游击战,袭击敌人的运输要道、偷袭霸占城镇的敌营,令侵略者闻风丧胆。可憾在国民政府下抗战!共产党执政后,这群爱国、爱民族的勇士,遭诡谲的局势嘲弄,顷刻变成了镇压对象。地方志除了标签特务的档案,哪有老父抗日的记载?旅游景点沙家浜,小船穿梭于芦苇丛中,我游览得很惬意。父亲说:“这是编造出来的样板戏,史实没有这会事!当年只有李家浜的激战,曾经弹尽粮绝,敌人的包围圈步步逼紧,危急关头战士们利用剩余的炸药包,大家同时齐向敌方投掷,顷刻巨响震天火光窜升,日兵终于仓皇撤退…抗日联络站的电讯船,隐蔽在阳澄湖的芦苇丛中。”战火硝烟已无声消失,谁人相信谁人知?和他同代的老人多已故世,就算活着的亦不敢出来澄清。所以我每逢听到爱国、爱民族之类的词语,顿然感觉压抑和窒息,就想起像父亲那批热血沸腾的中国人,他们的献身究竟是为了什么?
堂兄弟告知父亲,祖屋已近拆迁尾声。老人家希望保留应属的一份,我敷衍他的意愿代他发信,委托他的侄儿去申办,每次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政府任何批覆。乡下有人说:“除非连战出面啦!”奇怪!海峡彼岸的连战管拆迁吗?连战会出面替成千上万国民党老兵申冤吗?其实不论是信仰马列主义或三民主义,多少无辜的牺牲者均淹没在历史的沙麈中。
逐臣游子心上秋
如今父亲的祖屋拆迁,离乡别井的人毫无赔偿,连根拔起落叶无根可归,对老人而言是一个负面的阴影!他陷于苦闷极速衰退。我难以摆脱“出身”这个重负,没有兴趣特地去争取寸土。也许我没有为这砖瓦泥土滴汗流血,我更清楚无法用情理沟通的政策。可是每当看到他诉说祖屋时,那失落追忆的眼神,我隐约透视藏于他灵魂之窗的白墙黛瓦、佳木成荫、荷风稻香。梦幻般的老宅陌生又遥远,景色在悠长的岁月中移动,难以追究不可捉摸,如泣的云水下降,迷惘的雾气抹掉了她的轮廓,似在像向我们道别。
我画水彩《乡愁》是在追寻这模糊不清的印记。蜿蜒的小河绕着村屋,茂密的翠树环抱四周,小船斜卧清水的臂弯。雾茫茫雨瑟瑟,乍翳暗忽霁朗,沉淀着故人血汗的乡下!让轻微的飘风吹散迷雾,让柔风细雨抚摸将消失的容貌。以水和色一气呵成,并无技巧可言。因为父亲的乡愁,撩起心绪乱画一通。画纸上仅是个人情感的物化。也不知是否祖先的旧居?可否打破现实的偏颇,来交代人性的本能观感?托尔斯泰说:“情感是艺术的生命。”潦草而笨拙的水加彩,太多欠缺谈不上什么艺术,随着呼吸笔在移动,以示自己尚有生命!
尽管故乡已遗忘了他,甚至拒绝、摒弃了他,而他对家乡、民族、国家的爱,早就与他的悲欢紧密地交织。永恒的乡愁伴随着银发稀疏的游子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