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文汇报》http://paper.wenweipo.com/2012/05/22/OT1205220010.htm
清「康乾盛世」時,人均壽命也不過36歲。而生活在明清更替之際,社會動盪時期的李漁,既不是達官貴人,也不是富商大賈,他只是一介書生,全靠一支筆賣文為生,而且還拖著一大家子過日子,卻能享年古稀。有道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他的生活藝術和智慧給了我們很多啟示。
李漁在南京的居所他稱為「芥子園」,實際上有三畝地,他竟然拿出三分之一的地方種植花卉,可見他對花卉是何等慷慨和寵愛。難怪他能在《閒情偶寄》一書中一口氣就寫下67種之多:「木本第一」寫了牡丹,梅,海棠等24種;「籐本第二」寫了薔薇,木香,月月紅等9種;「草本第三」寫了芍葯,蘭,水仙等15種;「眾卉第四」寫了芭蕉,翠雲,虞美人等9種,林林總總,紫嫣紅,字裡行間不僅藏有豐富的知識,而且充溢著深切的體驗和濃郁的摯情。
歷史上有誰把花卉作為紅顏知己,使自己一年四季的日常生活裡飛舞著香氣與色彩?這不是別人,是李漁。這位藝術大家,不能一日無花,不能須臾離花。我們稱他「花侶」乎?「花友」乎?「花癡」乎? 李漁愛蘭花,為保持居室蘭香恆久,他掛上特製的簾子不讓蘭香外洩。李漁還有一個獨家賞蘭秘訣:「有蘭之室不應久坐,另設無蘭者一間,以作退步,時退時進,進多退少,則刻刻有香,雖坐無蘭之室,若依倩女之魂。」他巧妙地利用有序調節,一進一退,讓嗅覺不致產生「審美疲勞」,始終保持鮮香如故。
李漁更愛水仙,他說:「予之鍾愛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莖其葉,無一不異群葩,而予更取其善媚。」他誇「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他囑咐家人哪怕典當首飾也要購買水仙過年,他斬釘截鐵說:「寧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有一年李漁風塵僕僕自他鄉冒雪而歸,竟然是為了親近一盆水仙花也!
李漁愛夏日蓮花是出了名的,他的傳世美文《芙蕖》中寫道:「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私,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於此者乎?」他在杭州時經常去西湖泛舟賞荷,他在南京建芥子園時特地叫人挖池種荷。
秋風颯颯了,李漁把鍾情的目光投向海棠,尤其秋海棠。他認為春海棠顏色極佳,有園亭者不可不備,而沒有園亭的貧士之家,當以種秋海棠來彌補。「此花便於貧士者有二:移根即是,不須錢買,一也;為地不多,牆間壁上,皆可植之。性復喜陰,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棄之地。」在李漁眼裡,秋海棠自有一種「窮且益堅」的風骨。
梅花是李漁的冬日伴侶。他愛梅愛得幾乎產生「妻梅之心」。他觀賞梅花的方法有二,一為設帳法:他上山帶帳篷,將三面圍起來,留一面自己邊喝暖酒邊賞梅花;二為留窗法:他在自家花園裡,用紙屏風將上面蓋住,四面設窗戶,花在哪邊就把哪邊窗戶打開隨時可以賞梅,並掛一小匾曰「就花居」。這實在是古今中外少有這麼詩意、浪漫的。李漁存世有一幅《墨梅圖》,為經典的文人畫,用筆寥寥,圖中大片留白,此時無聲勝有聲,讓人浮想這位曠代才子對梅花的摯愛深情。
就這樣,一年四季李漁都和花親密地生活在一起,歲歲年年李漁都在花的陪伴下提高著生活的質量,使他的清貧生活過得如詩如畫,有滋有味。
李漁認為,對花木「貴於有情」。這是他對我們最珍貴的啟示。李漁既不像花農,目的在一個「錢」字;他也不似一般頑主,目的在一個「玩」字;他懂花、品花、寵花、妻花,目的在一個「情」字。他對花木是動了真情的。他公開宣稱:「予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海棠為命,冬以臘梅為命。無此四花是無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奪予一季之命也。」在這裡他不僅告訴我們他最喜歡的花卉,而且聲明這幾種花卉對他是何等重要,他是把她們當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呼吸相通,休戚與共。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輕易達到的境界了。
在李漁的生活裡花佔有一個特殊的席位,一切都要給這個最愛讓路。康熙五年(1666年)春節過後,為了買幾盆他嗜之如命的水仙,李漁不顧家人勸阻,竟然典當了心愛的髮簪耳飾。他甚至還說自己:「性嗜花竹,而購之無資,則必令妻孥忍饑數日,或耐寒一冬,省口體之奉,以娛耳目。」克己讓花,捨己為花,做到這一步能有幾人?這就不是「花癡」,簡直是「花奴」了!
李漁說:「予談草木,輒以人喻。」這也令我們耳目一新。他說世間萬物,都是為人設立的,觀看和感受是相同的道理,供人觀看就能讓人感受,上天生出這些東西,難道僅僅是供人娛悅耳目與性情的嗎?於是這位藝術大師便多角度、多側面地挖掘花卉的多種美學功能。
李漁是詩人、小說家、戲劇家。他經常敏感地把花卉的命運與人世間對照起來,他在花木身上賦予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他在《桃》結尾寫道:哎,顏色最嬌艷的花莫過於桃花了,而壽命最短的也莫過於桃花。「紅顏薄命」的說法,就是針對桃花而言的。只要看見女子的臉同桃花的顏色相近,就應當把她當作花魂看待,這就不僅是李漁的獨到體驗,而且是他深度投入全部身心獨出心裁的藝術想像了。
李漁是美學家,什麼時候他都不忘用審美的眼睛來挖掘生活中的美,而原本美的東西在他的點染下更能化美為媚,從而給人更高層次的美學享受。他說:「如盆蘭吐花,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蘭;盎菊舒英,納之牖中,即是一幅扇頭佳菊」。瞧,經他妙手一點,更換位置,借助背景,就是一番別樣的風采!他還說,「吾謂芝蘭之性,畢竟喜人相俱,畢竟以人聞香氣為樂。」於是他獨具慧眼地指出:蘭花應「獨處一室」,並且需「美其供設,書畫爐瓶,種種器玩,皆宜森列其旁」。這樣,蘭的雅致高潔就更加烘托出來了,從而也把整個家庭氣氛的人文和諧也給渲染出來了。
李漁還是養生家。他指出,侍弄花草,活動筋骨,調節勞逸,也是養生的手段。他認為,達官貴人凡事別人代勞,出則車馬當步,雖然安逸體面,卻與天地賦予人的形體的意圖相違背,決不如合理利用五官四肢的好。更重要的,在他眼裡,花卉不僅能愉悅耳目,快樂身心,進而頤養天年,「花療」是他養生保健的有效途徑之一。李漁認為,一個人「本性酷愛之物,可以當藥」,「情堪癒疾」,他與花卉靈犀相通,他一見鮮活花卉就喜從中來,立刻神清氣爽,身上疾病先去了大半。花卉就是他的藥石,他戲稱此乃「笠翁本草」也。如今人們看望病人都常常手捧一束鮮花,不知是不是也受「笠翁本草」的啟示呢?
今天科學研究已揭開「笠翁本草」的奧秘。具體地說,花卉可以淨化空氣,某些花卉還有吸毒殺毒,防止空氣污染的作用。花色刺激感官,對人的心理產生作用。例如:紅、橙、黃色能使人感到溫暖、熱烈、興奮;綠色能減少強光對眼睛的刺激,使人舒適,並能護眼;白、藍、青色能給人以清爽、恬靜的感覺。花香刺激味覺,能使人產生舒適愉快的感覺,對健康非常有益。花卉氣味分子通過呼吸道黏膜吸收後,能促進人體免疫球蛋白的產生,提高人體的抵抗力;氣味能刺激人體嗅覺細胞,通過大腦皮質的興奮抑制活動,調節全身的新陳代謝,平衡植物神經功能,達到生理和心理功能的相對穩定。鮮花的花粉被科學家證實含有96種物質,包括22種氨基酸、14種維生素和豐富的微量元素。
晚年的李漁回眸說:「我之一生,可謂不負花鳥;而花鳥得予,亦所稱『一人知己,死可無恨』者乎」?他稱自己這一生做的是「花國平章」,即鮮花王國的保護神!鮮花不是無情物,色香繽紛酬知己。正是因為這「花國平章」做得盡心盡責,李漁成為「詩意」生活頤養天年的受益者和成功者!
現代學者于光遠在《論普遍有閒的社會》一文中曾經說過,玩是人生的根本需要之一,要玩得有文化,要有玩的文化,要研究玩的學術,掌握玩的技術,發展玩的藝術。三百多年前,李漁放棄了中國士人的傳統價值觀念,追求一種「玩」的人生,在「玩」中構建他的另類的「玩」的文化,倡導「詩意」的生活,在當時,或被人詬病,在我們今天看來,卻是要服膺他的先知先覺了。一本《閒情偶寄》,以234個小題,對園林建築、裝飾美容、傢具古董、飲食烹調、養花種樹、醫療養生等等作了深刻而獨到的論述,贏得世人譽為「中華五千年第一風流才子」,被外國人推崇為「李漁是最值得研究的東方第一人」。
■李漁倡編的《芥子園》, 介紹了中國畫各種技法,是國畫入門學習範本。網上圖片
2012年5月22日《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