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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巴金致敬

日期: 2016-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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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明报月刊》2015年12月

文/赵丽宏

  巴金在文革结束以后一直强调要说真话。“说真话”应当是做人的底线,但是对中国作家来说,在那个时代要说真话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知识分子、写书的人。

  小时候读过很多书,有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童年刚开始看书时,不注意也不留心作者,只有喜欢的书才会回过头来看这本书是谁写的或者是谁翻译的。大概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读到爱尔兰作家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深深地被吸引,被感动,故事传达的是人类的同情心和爱心,高贵的感情,用如此优美的文字和奇特的方式表达出来。《快乐王子》也许对我的一生都有影响,那种高贵的爱,有永恒的生命力,人类社会形态的变化再大,《快乐王子》传达的同情和博爱,不会随之改变。我记住了这本书,也记住了这个作家,以后便想方设法找王尔德的书来读。而且当时一个孩子要找王尔德的书,有点困难,一直到上了中学,才找到了一部分,有小说,也有戏剧。但是读这本书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个作家,这本书的翻译者——巴金。巴金年轻的时候翻译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文字非常优美。我第一次认识巴金不是读他的《家》、《春》、《秋》,而是读他翻译的《快乐王子》。我小时候读书的习惯,看到好的文章、好的书就记住作家的名字,然后去找他的书,这是我拓宽阅读面非常重要得的一个渠道,而且这个渠道是不会把人引入歧途的。我陆续找到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憩园》、《寒夜》,还有他二三十年代写的散文,解放以后写的散文,我小时候都读过。说心里话,幼时读巴金的书觉得很有点压抑,他的小说,大多是写知识分子在黑暗的时代追求理想,追求幸福,最后却都是头破血流的失败结局。这对一个在新中国出生的孩子来说太沉重、太压抑了。但我读巴金的书,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他的故事、他的叙述中,我感觉到他对人世充满了善意,尽管他常常是在苦恼之中。

        我第一次看到了巴金

  我第一次看到巴金是在一九六七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上海开一场批判大会,批判上海文艺界所有的“黑线人物”,被批判者中,巴金的名字是排在第一位的。我当时是一个中学生,没有机会去参加这样的批判会,但是我看到了这场批判会的电视实况转播。那时候电视是不普及的,一般人家里没有,看电视都是要到父母的单位里去看,我是在隔壁一家单位看的。这场批判会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上海文艺界最有名的大家,巴金、贺绿汀、黄佐临、袁雪芬等等,一大批,站在那里低着头,胸前挂着画了红叉的牌子。批判者们用人间最刻毒的话来谩骂他们。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那个巴金,头发是灰白的,他在批判会上没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是无奈的、愁苦的表情。这场批判会之后,巴金仿佛从人间蒸发,整个文革期间,我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而他的书则是不让看的禁书。十年文革,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是漫长而苦痛的。

  文革结束后,巴金才重返人间。一九七七年五月,上海开第一次文艺座谈会,我是被邀请的最年轻的几个业余作者之一。去开会的时候,在门口遇到徐开垒先生,徐先生是《文汇报》的老编辑,和巴金熟悉,后来写了很多有影响的《巴金传》。他激励地告诉我:今天巴金也来了!这天,我第一次看到了巴金。经历了十年文革的巴金,已是满头白发。那天,上海的《文汇报》上发表了巴金在文革结束以后第一篇公诸于世的文字《一封信》,徐先生是这篇文章的编辑。巴金在《一封信》中写了他在文革十年的遭遇,他对“四人帮”的控诉,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当时,《一封信》曾在全国引起很大的反响,巴金说出了大家心里想说的话。此后,我就注意巴金新发表的文章。巴金开始写《随想录》,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一篇一篇地写,起先还不太为广大读者注意,他的文章是先在香港的报纸上发表,然后再回转到国内的报刊而被读者关注,越来越受到欢迎。

         收到巴金的亲笔回信

  《随想录》是巴金对中国现当代历史的回顾、反思,尤其是对文革十年的历史。我读巴金的书,觉得灵魂受到震撼。为什么?因为他的真实。巴金在文革结束以后一直强调要说真话。“说真话”应当是做人的底线,但是对中国作家来说,在那个时代要说真话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知识分子、写书的人。你可以在生活中说真话,但当你要写作,要白纸黑字地落下来,就会言不由衷,“说假话”就成为一种习惯。巴金用他的《随想录》告诉我们,什么样的文章是真话。他在反思历史的时候,也剖析自己的灵魂,正是他剖析自己灵魂时的那种无情、严厉和真挚,让我的灵魂震撼。当代的作家中,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我也看到很多老作家说要讲真话,但是他们那种真诚的程度和巴金是不能比的。巴金在《随想录》中回顾自己在每一个历史时期所作所为,他说的言不由衷的话,他对人有意无意的伤害,一件一件都真实地写出来,表达他的后悔和愧疚。这样的真诚和真实,撼动人心。这种震撼我只有在读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时有过。我忍不住给巴金写了一封信。那时候我刚刚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生命草》,我寄了一本给巴金,信里谈了对《随想录》的看法,并且希望巴金能送一本他最近出版的书给我,希望他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信寄出去以后,我觉得巴金不会理我,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也没多少名气,巴金这么忙,他会理会一个陌生的年轻作家的来信吗?没想到,就在四五天以后我就得到了回音,那是一封挂号信,信封上寄件人的签名是巴金。巴金寄来了他刚刚在广东出版的一本新书《巴金序跋集》。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巴金为我题了两行字:“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赠丽宏同志,巴金”。这两句话很朴素,但这就是巴金一生的写作经验。他也有过教训,写过自己不熟悉的、没有感受而硬写的文章,在《随想录》里有很多这样的回顾和反思。收到巴金赠书时的激动心情难以形容。我没有想到,后来我和巴金有了很多交往接触的机会,我可以坐在他身边当面聆听他的教诲。

        未竟愿望:文革博物馆

  巴金的《随想录》问世后,影响非常大,它是我们这个时代良心和智慧的结晶,一个知识分子如此真诚地面对历史,面对社会,面对自己,需要何等巨大的勇气。鲁迅先生说:“真正的现实主义是什么?真正的现实主义,就是把自己灵魂亮给别人看。”巴金的《随想录》,就是“把自己的灵魂亮给别人看”的真正的现实主义。巴金年轻的时候写过很多书,很多人是看了他的《家》、《春》、《秋》以后才离开家庭,去追求理想,投身革命的。这些小说当然是经典的,成为我们现代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但是我认为巴金作品对中国知识分子影响最大的,最有价值、最深刻的,是他晚年所写的那部《随想录》。

  巴金晚年有两个愿望:其一,在中国建立现代文学馆。其二,在中国建立文革博物馆。在《随想录》中,巴金清晰地表达了这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在他生前已经实现,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已经成了世界上最有规模的现代文学馆,现代文学馆的大门把手上,鐫印着巴金的手模,每一个走进文学馆大门的人,都可以和这位善良正直的文学巨匠握手。而巴金的第二个愿望,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倡议,尽管在民间得到极大的响应,却至今仍未有下文。巴金提议建文革博物馆,并非要展示黑暗和痛苦,而是是要真实地保留那段历史,让大家记住这“十年浩劫”中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它的惨重损失是哪些,沉痛教训又是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总是,是为了让子孙后代牢牢记住文革的历史,不要让它再重演。一九八八年,我在参加全国政协大会前,曾作过一次社会调查,发现青少年对过去不久的文革竟然已经非常陌生,这段历史,在他们的心灵中一片空白。那年我在全国政协大会上写了一个书面发言,呼应巴金的建议,呼吁国人不忘历史,记取文革教训,不能让惨痛的历史重演,发言中第一条建议就是建立文革博物馆。那年会后回上海,我去巴金家看望他,把我的发言和想法告诉他,巴金很高兴。他说这是对国家有好处的事,建立文革博物馆,就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记住历史,不要再让文革这样荒唐可怕的历史再发生。他说:“大家说真话,中国就有希望。”巴金老人对国家和民族的一片赤诚之心,对历史的责任感,在这件事上体现得很充分。巴金的倡议,尽管未能落实,但全国各地有很多人在用实际行动来响应他,有的地方,已经有了民间的文革博物馆。那时,我也曾收到无数各地民众的来信,有的人还把他们收集多年的文革资料寄给我,希望能为建立文革博物馆做一点贡献。巴金还曾对我说:“你们年轻人,也应该多写写文革,把这段历史保留下来,告诉后人。”却是如巴金所言,对一个文人来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尽我们所能,以我们的生活积累和社会观察,以我们的思索和良知,写一点反映文革,思考文革的作品,为后人留下一点检索历史的形象资料。这也可以成为“文革博物馆”的一部分。一九九〇年,我写了描述文革世态的散文《岛人笔记》,冰心为这本书题了书名,她在给我的信中这样说:“文革是大家的灾难,我们都有同感,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使我大彻大悟,知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古训,个人崇拜是最误人的东西。”我也和冰心谈起过建立文革博物馆的事,她对巴金的建议非常赞成,她说:“巴金的想法很好,文革这段历史怎么能忘记呢?”我还写了另一本纪实的散文《在岁月的荒滩上》,写我文革期间下乡插队的真实经历。但我觉得只是用这种纪实文体写是不够的,文革这段历史是中国文学家的富矿,它可以写出非常深刻的作品,这段历史不仅对中国人,对整个人类都提供了值得研究的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情,为什么人性被如此扭曲,为什么文化被如此践踏?我一直想写一部小说来反思文革,在心里酝酿了很多年。最近我完成了这部小说,就是今年出版的儿童长篇小说《渔童》,小说先在《收获》发表,再由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出书。这是以一个男孩子的视角来看这段历史。我写了文革的黑暗,文革对人性的扭曲,文革对文化的摧残,但我不是为了展现黑暗和丑陋,而是要传达这样一个信念: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人间的美好感情是不可能被消灭的,文化和文明的意志是不可能被消灭的,这种传承也是不会中断的。写这部小说,也是我对巴金的纪念,是向这位伟大的说真话的作家致敬。

(作者是内地作家、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巴金简介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中国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兴。原名和字源于《诗经·国风》中《召南·甘棠》的首句“蔽芾甘棠”。“巴金”这笔名的“巴”字,源自他一位在留学法国时认识的一位巴姓的同学巴恩波,“金”字则是这位同学自杀身亡时巴金所翻译的克鲁泡特金著作。

1921年4月,以芾甘为笔名发表第一篇文章《怎样建设真正自由平等的社会》。1928年10月,以巴金为笔名发表译著《托洛斯基的托尔斯泰论》,为此笔名最早见于报刊的文章。

1936年8月,在上海应约与通信半年的15岁小读者萧珊(原名陈蕴珍)见面,两人开始了8年之恋,1944年5月1日二人结婚,从此相濡以沫28年,从未吵过一次架。1945年12月,长女李小林(小名国烦)出生于重庆。

1957年7月,巴金和靳以主办大型文学刊物《收获》,并担任主编。1966年8月,受上海作家协会“造反派”批判,开始强迫劳动的生活,关进“牛棚”;被《人民日报》署名文章点名批评。1972年8月13日,妻子萧珊罹患直肠癌过世。1977年起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直至逝世达28年之久。

1983年起连续五次当选全国政协副主席,任职达22年之久。

1985年3月26日,主持北京西郊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幕典礼。1999年2月8日,因呼吸道感染发高热并出现急性呼吸衰竭,病情反复,从此未能出院。2005年10月17日19时6分,巴金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101岁。

巴金代表作包括: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散文集《随想录》,短篇小说集《憩园》、《寒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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