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乃谦 文章转载自《明报月刊》2013年第7期
二〇一二年八月,湖南文艺出版社给我出了一套文集,有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篇小说选《换梅》、《佛的孤独》,短篇小说选《最后的村庄》,散文选《温家窑风景三地书》(内容包括马悦然、陈文芬和曹乃谦三人关于《温家窑风景》的来往电子邮件,主要涉及翻译过程中的语词的技术问题之交流)、《你变成孤子我变成狼》,共六种。
这六种书从每一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内文选用哪几篇作品,彩页插什么图片,到目录的排列,马悦然和陈文芬一直为我把着关。应该说,他们夫妇是我这套书的总编辑。
九月底,我收到了文芬给我的电子邮件,说悦然在十月下旬要到上海作几场演讲,到时想叫我去上海,见见面,她说,“悦然要请你喝啤酒。”我高兴地回复说,一定去。没过两日,我又收到湖南文艺出版社湘海主编的来信,他告诉我说,出版社准备在上海给我的这套书举办一个首发式,想邀请马悦然陈文芬夫妇到场参加,让我问问他们是否愿意。
这真是太巧的一件事了。我经常要碰到这样的巧事。
我把出版社的这个想法转告了悦然和文芬,他们满口答应。出版社那头听了更高兴,让我跟悦然商定具体的时间。
文芬给我回信说,考虑到其他活动的安排,时间定在十月二十二日。
啊!十月二十二日。又是这个好日子。这真是太巧了。
二〇〇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日,悦然和文芬在我家举行了订婚仪式,那天的中午十二点,悦然很激动地把订婚戒指戴在文芬左手的中指时,我看见,文芬的眼里浸着幸福的泪花。为了这件有意义的大事,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好日子》(《明报月刊》二〇〇六年一月号),以作纪念。这篇文章,我收到了散文选《温家窑风景三地书》里,在文章结尾时我写道:那一天是,西元二〇〇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日。
这真是太巧了,又是这个日子:十月二十二日。
每年都有三百六十五天,而恰恰是在无意之中,又选定在这一天,而不是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其中的哪一天。
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是有一种叫做“天意”的东西,在左右着这一件事。否则,仅仅用“巧合”来解释,我觉得有点太过简单。
悦然翻译《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文芬来信说,悦然的意思是,为了见面方便,建议我和妻子跟他们一起住在瑞金饭店。我上网查了查,这是个花园式的饭店,蒋介石和周恩来都在这里住过。我怕给出版社增加负担,提出说在他们饭店附近随便找个普通旅馆。文芬回信说,“别犹豫,我们已经给你们订好了房间,你们只管住就行了,别的不要考虑。”
悦然翻译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译文,获得了二〇〇八年瑞典皇家科学院“Letterstedt年度翻译奖”,文芬说,悦然决定这次把他的这个获奖证书,见面时赠送给我。
哇,这真是太贵重的礼物了。
我们和悦然他们虽然是相互之间书信邮件不断,但已经是六年多没见面了,那我们该送悦然和文芬个什么礼物好呢?而不能是再写几个毛笔字。我和妻子在家里想来想去,在商店转来转去,最后选定一枚银质的龙凤呈祥的纪念币。又好看,也不贵,礼轻人意重嘛。我知道,送太贵重的东西,悦然和文芬他们是不会收的。
上次我们见面时,悦然送给我的是很贵重的派克金笔,而我什么也没有送他,他指着墙上挂着的我自己写的毛笔字说:“我喜欢你的书法,你就给我写个‘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好了。”后来我补写了一个竖轴,寄给了他。再后来,文芬把他们的结婚后的一张相片寄给了我,我又写了一个横轴“题诗红叶,如鼓琴瑟”寄给了他们,以示敬贺。两个书法的装裱成本费加邮资,总共也不到三百元。而他们给我的那支派克金笔,我的朋友说文具店要卖好几千呢。
湖南文艺出版社为我举办的图书首发式,地点选在上海的一家八层楼书城,书城的大厅布置得很是气派。一进正厅,抬头就看见巨大的横幅电子显示幕,清晰地显示着我的彩色头像和六种书的封面。正厅的旁边又架立着很高大的宣传画,电子显示幕和宣传画上面的字语是:“曹乃谦作品系列新书发布会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夫人陈文芬亲临现场鼎力推荐。”
我和悦然夫妇在大厅拍照留影时,我妻子却躲在一旁观看。文芬招手叫她,“慕娅过来,慕娅过来。”我妻子这才不好意思地过来了。妻子背后跟我说:“几年过去了文芬还记得我的名字,还招呼我一块儿照相,文芬半点架子也没有。”妻子还想起那年的十月二十二日,在我们家吃完午饭去温家窑时,见文芬穿得单薄,妻子把自己的大衣拿出来,让文芬带着。文芬当下就穿在身上说:“大小正合适,好像就是我的衣服。”妻子说,文芬真随和。
正式的发布会会场是设在六楼的大会议室里。全国有三十多家媒体应邀前来参加这次活动,记者们把会议室坐得满满的。
当悦然把他的获奖证书赠给我后,有记者问我有何感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也是最不会回答“有何感想”这一类的问题。如果他是让我讲讲我的小说创作过程或者是我的小说人物什么的,我倒是也能说一说,可一离开这样的话题,我就没的说了。
文芬讲,悦然说当瑞典人在山洞里发抖的时候,中国已经有了李白有了杜甫,悦然喜欢中国文化,悦然喜欢曹乃谦的小说。
签名最让人没办法。好多人把悦然、文芬、我,三个人团团围住。有的读者也可能就是记者,一个人买了好几套书,让我们签名。他还要求在每本书上写一句话,我问写什么,他说你是作家你给想一句。可我一句也想不起来,旁边有人提示“书山有路”,有人提示“天道酬勤”,后来他们自己先写好在小纸条上,让我抄。也不知道签了多少套,签得我手掌僵硬,指头抽筋。可我看看悦然和文芬,他们还在那里埋着头耐心地签着。
吃饭时,文芬说,悦然一年也没有写过这么多的汉字。话音刚落,湘海主编接到女儿从长沙打来的电话说:“一定要请马爷爷给我签套书哟。”我们听了都笑。
他们怀着菩萨心肠
无论从言谈思维也无论从行动举止上来说,悦然根本就不像是个八十九岁高龄的人,我觉得他比我这个六十三岁的人也年轻。湘海问他,听说您健康的秘方是“抽烟喝酒不运动”,悦然笑着说:“哪里,现在文芬已经不允许我吸烟了。”
悦然看到红烧肉转过来,拿起筷子正要夹,文芬止住说:“好了,马爷爷,这个不许再吃了。”悦然像个听话的孩子“噢,噢”地点着头,把筷子放下了。
文芬像个小妈妈似的呵护着自己的老小孩儿。
可悦然频频地举杯跟我喝啤酒,文芬却不限制。晚饭后我们返回到了瑞金饭店,悦然又把我们请到他房间,还要继续喝。
悦然把我和妻子让到大沙发上坐下来,他自己费力地往过拉单人沙发,我上前帮忙,他不让。文芬则给张罗着下酒的干果,摆满了茶几。见他们亲自动手,我妻子问她做家务的事,是雇佣保姆吗?文芬说,哪里,雇佣保姆这在瑞典是不许可的。
“那平时是谁给你们做饭洗衣服呢?”
“都是自己动手呀。”
我和妻子听了,很是吃惊。
可当我又听文芬说诺贝尔评选委员会的主席们,上下班也都是骑自行车时,更是惊讶和感叹。
“乃谦,来,吹一曲。”悦然把我立在沙发后的箫递给我。在温家窑,悦然听过我吹箫。
我患有脑血栓病,大夫建议我拄拐杖,我在思想上不愿意接受拐杖这种东西,行走时就拄着我的箫。
我接过箫,吹起来。我想着悦然在四川住过,就吹了一支四川的《康定情歌》。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吹着吹着,悦然跟着曲调唱起来,“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我知道悦然热爱和熟知中国的文化,翻译过《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翻译过《水浒传》、《西游记》,可我不知道他还会唱中国的民歌?
哇——高山流水,明月清风。
在浅酌慢饮当中,悦然和文芬又问起了温家窑。他们一个一个的打问起那里的人们,好像是在打问分别已久又十分挂念的亲戚。
想起那年在温家窑,文芬抱着羊羔照相,引逗小狗用后腿站立。悦然摸小孩子的头,跟他们说笑。看着悦然和文芬那慈祥的目光、温和的表情,当时我就知道,他俩都有着善良的菩萨心肠。
这时,我再次地感受到,悦然和文芬是真心地关爱着温家窑。
(作者是内地著名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