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锐 转载自《明报月刊》2013年第7期
我是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二日离开北京来到吕梁山区的,在一个叫做邸家河的小山村里当了六年插队知识青年。插队的时候没有想到日后会当作家,更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竟然会把一个叫做马悦然的瑞典人带到邸家河来做客。
一九八六年我开始了系列小说《厚土》的创作,这部小说还有一个副标题“吕梁山印象”。小说陆续发表后,在国内外引起一些反响。一九八八年的六月十日我接到一封来自瑞典的信,写信人是陈宁祖女士,她自我介绍她的丈夫马悦然是瑞典汉学家,正在翻译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他们在不同的刊物上看到《厚土》,说是“很想翻译”。我当时根本不认识马悦然何许人也,当然也更不知道他有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教授、瑞典学院院士、欧洲汉学协会主席等等这一系列头衔。只是觉得有人“很想翻译”自己的作品,这让我觉得很高兴。于是,从那时起,开始了我们之间的交情。先是笔墨的,后是感情的,现在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从《厚土》开始,接下来是《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在前后十几年的时间里,悦然一本一本地翻译了我大部分的小说。一九八八年《厚土》的瑞典文译稿完成,交给布拉别克(Bra Bocker)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九年初,悦然告诉我,他和宁祖很想到吕梁山来看看,并且他已经和七八位诺贝尔评审院士说好要一起到中国来,到吕梁山来看看我插队的村子。很快,因为发生了“六四”事件这次行程取消了。一九九〇年他们邀请我第一次去瑞典访问,其中有四五天的时间住在瑞典南方他们的别墅旁边,那几天,宁祖天天在家里给我做中餐。一九九三年他们夫妇两人一同来中国到云南、四川游访,在北京见面时我们还在讨论什么时候能一起去吕梁山。
一九九六年宁祖在斯德哥尔摩病逝。三个人的约定从此永缺一人。
一九九九年悦然再次提起要来吕梁山的动议。为此我已经打听预定了上山要用的越野车。悦然决定和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系主任罗多弼教授同来,并且要带他的小儿子陪他一起来。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又因为中国驻瑞典使馆拒绝给悦然入境签证被迫取消了行程。这之后,我又去过两次瑞典。二〇〇一年的诺贝尔百年庆典,我受到特别邀请再赴斯德哥尔摩。但悦然已经不再提起山西的话题。吕梁山就在眼前,每天我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只要抬起眼睛就能看见它,真的是近在咫尺,也真的是遥不可及。所谓物是人非,所谓世事难料,没有想到,我和悦然的约定,竟是如此的曲折艰难。
二〇〇四年春天,我插队时的房东闰月子,带孙女来太原看病。闰月子告诉我,邸家河附近的山上现在发现了一个大煤矿,已经有公司花了上亿的投资,钻探、开发、修建厂房,邸家河说不定很快也会搬迁了。我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悦然,我说,悦然你能不能去我不知道,但是我是要很快回去看看邸家河的。悦然立刻从网上回信,有几分悲壮地宣布说: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去邸家河看看!
于是,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吕梁山之行的准备。
二〇〇四年八月底我和悦然终于在北京汇合,陪他去了东四史家胡同,看他当年住过的老宅。随后,又和台北来的陈文芬女士汇合。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曲折和等待之后,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夕阳斜照的时分,满车泥浆的我们终于走进邸家河,终于在村口看见了那棵被我说过无数次,也写过无数次的老神树。十五年前的那个约定,终于在这一刻梦想成真。这棵被老君坪的山泉滋养的老杨树,得天独厚,长了足有半间屋子那么粗,四五层楼房那么高,枝繁叶茂,浓荫匝地,苍老的树皮一道一道翻裂开来,像是被犁铧翻耕过的土地,不知把多少岁月沉淀在它苍老的皲纹里,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活了几百几千年。
闰月子早已经为我们专门打扫了一孔窑洞,准备了干净被褥,还特意用蓝色的花格塑胶布围出了一道漂亮的墙裙。我跟乡亲们开玩笑说,咱们邸家河三千年,除了见过日本鬼子之外,这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洋人。其实,除了老神树而外,小小的一个山村,没有任何可供旅游者“奇观“的风景。空间被村东村西两只石头狮子把守,时间只剩下一块记录重修庙宇的石碑,当年的知青宿舍已经废弃,门窗都是暗影憧憧的黑洞,院子里、屋顶上蒿草恒生……
在来之前,悦然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能由他来做东,请邸家河全村的男女老少打牙祭。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悦然从刚刚得到的《另一种乡愁》的版税里拿出三千块,交给闰月子、平安父子俩去操办。买酒,买肉,买菜,炸鱼,炖鸡,蒸馍。从饭店里租来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闰月子依照老规矩,前一晚挨家挨户去问请。村里的女人男人纷纷来帮忙。平安还专门租来一套音响,大唱梆子戏。请来神锁当大厨,开出菜谱,八个凉盘,十个热菜,一道汤。八月三十日,农历七月十五那一天中午,艳阳高照,邸家河全村男女老少,加上南耀村闻讯赶来的乡亲,总共一百来口人,在平安家的小院里办起一场地道的乡村筵席。最后,连霉霉那个又傻又哑的媳妇也正正经经坐到席面上来。满院子的欢声笑语,满院子的举杯相庆。如今邸家河的生活比我们插队的时候强似百倍,通了电,有了电话、电视,甚至每家的院子里还装上了自来水。可是,新的困难也来了,随着煤矿公司的大举推进,他们和一些掌权的干部互相勾结,巧取豪夺,强占土地,黑了心的坑害农民,已经引发了农民集体上访。可这一切,都正在“改革开放”的旗帜下合理化,正在私刑和“政绩”的驱动下加速度。压迫和剥夺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没顶而来。寂静的山林早已填满了欲望和恐怖。乡亲们世世代代地渴望着改变自己贫困的命运,可改变所带来的这一切却又让他们始料不及。看着这满院子熟悉的笑脸,不由人感慨万端:所谓黄了谷子,红了高粱,转眼就是几十年,“历史”这两个大字,常常是和这些普通人无关的。如果不是和这些窑洞里的劳动者生死与共、相濡以沫,你永远也体会不出在那些憨厚笑脸背后的生命深度。
那天夜里格外晴朗,稀疏的云团之间是柔和明朗的月亮,整个山谷一片迷蒙的银光。睡到凌晨四点的时候起来去厕所,推开窑门来到院子里的一瞬间,我还是被眼前看过了无数遍的景色惊呆了:银盆似的大月亮静静地沉落在西山坳里,天上只剩下几颗疏朗的星星,东边的启明星像一滴闪光的冷泪幽幽地挂在黑黑如渊的天幕上。四野无声,只有我自己轻轻的喘息。
八月三十一日的早晨下了几滴湿地皮的小雨。为了保险起见,早饭之后,闰月子和平安还是开着他们的三轮农用车,带上铁锨,为我们护航送行。一直到翻过豹梁,看见山谷下面河底镇那里的焦炭厂了,闰月子他们才和我们告别。站在半山坡上,地老天荒之中悦然说,来,再抽最后一支烟。很快,烟抽完了。大家拍拍肩膀,各自上车。闰月子和平安一直站在路旁等着我们先走。一转身,眼前只剩下一弯又一弯的山路。
三天很短,一闪而过。
六年很短,一闪而过。
十五年的时间也很短,也一闪而过。
从我插队第一天来到吕梁山至今已经三十五年,还是很短,还是一闪而过。年过半百,才懂得人生苦短。在这一闪而过的时间和人生里,吕梁山却成为永世难忘的记忆。先是我的记忆。后来又成为瑞典人马悦然的记忆。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午夜写,
二〇〇五年三月三十日改于太原,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七日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