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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不改叶 温不增华—— 季羡林

日期: 2013-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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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接上回,作者继续追念与季羡林的情谊,思考世人对季羡林的想法。她对晚年的季羡林感到痛心,认为他“被使用”得太过份了。“人到衰老,是否还应该承担社会公共角色”,也许是作者想大家反思的地方。

寒不改叶  温不增华

—— 季羡林:追念与思考

张曼菱

  待到一九九一年,季老和我又在他简洁的书桌前相见;真是人生如梦,恍若隔世。听完我讲述自己后来的经历,季羡林欣慰地说:“你没有出国,这就对了。你还下了海,这就更对了。”

  季羡林青年时代尝尽离国之悲,所以他一生坚信不能离开祖国。

  风暴陡起,我没有去国,这令他无限欣慰,从此他对我倍加器重。

  一九九二年我接到通知,到人民大会堂去领取庄重文文学奖。先生知道后,当晚就一直盯着电视,看晚间新闻,最后一个镜头才是我。他舒了一口气,说:“曼菱从此可以无碍了。”

  自从这次生死阔别,我与季羡林之间有了一种跨越沧桑的牵挂之情。看到先生如此孤直,我由衷钦佩。那种孤零零站在历史之途的苍凉辛酸,不是走过来的人,是很难体味的。

  再度相逢后,我开始每年给他寄些小东西,实而不华;大都是云南特产,从药材到小菜。先生尤爱吃云南的鸡枞菌、火腿。

  先生曾经喜悦道:“曼菱跟男孩子似的,还知道这个。”

  暮年之人,每喝粥时尝到小菜,知道我惦念着他。

  每至中秋前,我从云南寄上火腿月饼。一直到他逝世的当年,季晟告诉我,他已经不能咀嚼。

  我等待和害怕的,停止的一天,终于来了。

  写文革,看透人性

  季羡林的声望达到极顶,应始于北大“百年校庆”。

  一九九九年,我专程从云南赴北大。一进校门,迎面摆开的纪念品摊上,几无例外,皆是季羡林题辞与签名。虽然惊喜意外,欲也暗自在思量:既为百年庆,而北大百年之名师,多如繁星,如此只署一人,是否妥当?别人又会怎么看先生?此必伏下隐患。

  而即到朗润园,还想敲门就进屋,却见李玉洁出来正告之:“先生是推掉一家海外电视台,才赢出时间见你的。你不要久坐,下面还有某家报纸……”

  将久盼的兴致勃勃的叙晤,顿时强加上一点“朝圣”的味道。从此,我要见到季羡林,不再是随意的事情,有了压力。每经过秘书的许可和限制时,仿佛有点“被赏面子”似的。

  那天他在一本笔记上为我题字:“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与曼菱共勉。”见到先生诚挚依然,想我来去一瞬,遥遥万里,也无须去计较秘书“故设门槛”之举了。

  季后来门庭如市,三教九流,而学界人士渐寂然无踪。我明白,人家也受不了这种“自设门槛”。就这样他的生态环境改变了。

  在北大百年校庆的宏大舞台上,季羡林有壮观的表演,没有辜负观众与时机。在这个举世注目的场所和时段,他推出了重要著作《牛棚杂忆》,忆文革,论视野和深度,不及巴金的《随想录》和韦君宜的《思痛录》。然而,他对人性的看透,对自己的看透,却力透纸背,令我敬服。

  其中一个细节,他写自己在被工宣队监视,连上厕所都被跟着,他却坦陈,竟然为发现地上的一枚硬币,没机会去拾而沮丧不已。

  知耻近乎勇。还没有人在反思文革的时候,对自己的剖析达到季羡林这样真挚与痛心的程度。令人想到鲁迅的《一件小事》。季其实完全可以只写自己“如何在看大门的时候偷偷翻译巨著”,给自己留下一个知识分子的“面子”。可是他不放过自己精神史上这最丢人的一笔。

  他把文革的源头直接追思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与鲁迅的鞭挞相衔接;这或许是比政治更加深刻的原因。季羡林从一个孤儿自由奋发,至清华深造,留德时期备尝家国辛酸,他追随大师陈寅恪、胡适等,从不放弃学业精进和人格修养。可是那连战火与贫寒都不能改变的风骨,在文革中却有此颓唐的沦落。

  季把文革称为“人类悲剧”。他继承了鲁迅自我剖析精神,通过对自己萎靡精神状态的暴露,指出了国民性的贫弱,是由于体制的精神剥夺。《牛棚杂忆》说:“我们既不研究(文革史),‘礼失而求诸野’,外国人就来研究,其中有善意的,抱着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说一些真话,不管是否说到点子上,反正说真话比说谎话强。”

  季羡林疾呼“研究文革史”。这使他与巴金、韦君宜殊途同归,俱为中华民族觉醒之良知代表。

  中国需要有担当的人

  在国内对文革回忆停止出版的形势下,季羡林李利用他的名人造势之高台,用北大百年校庆的劲风,大声呐喊与疾呼:“建立文革史,研究文革”。在别人不能出文革书的时候,季羡林《牛棚杂忆》以轰动式的效应大批推出。

  古云“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季羡林此举居高而藉风,可谓谋划已久的大举动。

  对此他是有意为之,有志为之。绝非偶然。看他的书中讲到:现在国外人在研究文革,而中国无。就已经证明他打破禁锢的明确意识和决心。

  保有尊荣之际,他并没有迷失,而是立刻履行自己的反思,他说自己“是一个作家之外的票友”。他是一个朴素行文的学者,的确并非文采飞扬之人。而这风格恰恰适合“文革回忆”这一严肃沉痛的话题。

  那些瞧不起季羡林的人,他们有如季羡林这样严肃地回忆过文革、剖析过自己吗?反之,有的人虽身受其害,而写起文革来,避重就轻,风花雪月,淡如游戏,愚下媚上,还自鸣得意。这是新的犯罪。

  中国需要有担当的人。

  人总得扛起一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一生,和校园、家国。

  我带回家的《牛棚杂记》,立即被父母亲轮流争读。母亲说,她喜欢季的清淡文字,如同与朋友面谈。同为知识分子,她回味着浩劫时代自己身同所感的遭遇。父亲则沉思道,此为有胆识之文字,应该收藏。于是放在他为数不多的案头书中。

  因为这本书的坦诚风格,父亲向我详细询问了季羡林的生活现状。时日正值中秋,我说,季先生喜欢吃云南的火腿月饼,每略加品尝后,在月色之下,走到门前的湖前看荷花。父亲郑重交代我:“以后每年中秋都要给他寄去。记住。”

  通过《牛棚杂记》,父亲已经把季羡林惦记心头,置若亲友。

  次年来京,我直奔朗润园,向季先生哭诉父亲逝世的哀痛。他为我写下了“曼菱无名有品,无位有尊”。这赠辞收入了我记述父亲的作品《中国布衣》一书中。

  送书时,李玉洁说:“季老也是一个布衣。

  如今中秋之月,留下我独自守望。古人云“人生代代无穷已”,倘若没有了这些人间的情节,那一轮满月之辉亦无意思。

  望月,乃是望人生,望别离,望期冀。

  《站在胡适墓前》宣泄感情

  我所认识的季羡林,执着于记忆中的每一椿珍贵往事。他曾对我讲过鲁迅,讲过胡适,讲过他的恩师陈寅恪。其神情谦恭无比,如师长犹在前。他说,他们都非常爱护年轻人。

  北大郝斌曾跟我讲过陪季老去台湾的事。他说,当时邀请一来,季老马上就答应了。说明他心里有事,想去。到了台湾,季就提出要去谒胡适墓。那天,郝斌跟在他后头。季老上前就恭敬地朝着胡先生的墓地三鞠躬,然后回头对跟在身后的郝斌说:“鞠躬!”语气很严厉,容不得半点商量。这在季是很少有的。后来郝斌跟我说:“他不叫,我也是要鞠躬的。因为他在我前头,得等他行礼退下,我才上前行礼。不料季老那么性急。他怕我不行礼。”

  回来之后,季写了《站在胡适墓前》的文章。

  这埋藏在他心中已久的感情终于宣泄。可见,季是一个有心灵底线的人。大陆多少年来对胡适的谩骂,季只能沉默不语,但该守望的东西,他没有丢掉。

  季羡林是认真的人。学者的严谨个性体现于平素的处世中。

  我在拍摄《西南联大启示录》时,提出要采访他。季先是拒绝,以为不合适。因为他本人不是西南联大的,抗战时期他正留学德国。我说,我采访他是因为这部片子需要谈当年陈寅恪。季才答应了。他着重地给我讲了陈寅恪一家“三世爱国”的传统。他说:“爱国,也是遗传。”他们是唯一的三代人进入《辞海》的世家。

  我由此想到,自司马迁以来就以“世家”来命名的那些重要家族,他们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不可泯灭与取代的。当代将家族的传统几乎取缔,其实这才是成了真正的“一盘散沙”。

  采访时,也请他谈西南联大,他谈得非常审慎,自己的身份摆得很恰当。他说,读书需要静,可西南联大在战争中,读书有成就,民主运动也有成就,值得研究。我想,他大概是想说,一所学校能够容纳异端,所以学术也有发展。至于战争只是外围的因素。他在思索校园民主的今昔。

  我曾经专程请教过季:“我能不能做西南联大这件事?”他凝视我片刻,说,“你行。你是北大学子,又是云南人,你做很合适。”

  在那以后,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一个民族最需要的是创造文化和传播文化的人。他希望我做这样的人。每一次见面,他都要求我坐下来写作,“要坐冷板凳”。他曾说,“曼菱要能坐下来,必能成正果。”

  《一代宗师》之名听不入耳

  关于名誉,他曾在电话里对我说过一句话:“实至名归。”

  “坐冷板凳”,其实正是季羡林的本分,本色。

  由于校园反复动荡,季羡林直到七十岁后才有了“坐冷板凳”的权益。每天他黎明即起,万籁俱寂中,在灯下写作迎接早晨。

  当他还在朗润园家中时,有时一天不断地来人,这样持续着,到了晚上他就会生闷气,一句话不说,因为他没有了“坐冷板凳”的时间。

  他最多的文章最重要的著作,都是在七十岁后写成的。就这样干活,直到八十八岁“米寿”之期,他完成了二十七卷的《季羡林全集》。

  季羡林在一生致力于东方文化的研究,以印度为主。这在他的《学海泛槎》一书中一一作了交代。而后来人们瞎给他称号,有损他的学者风范。

  “什么‘一代宗师’,好像听着不入耳。”季羡林这样反应。

  再问他:“如果给您下一个定义,应该是什么?”

  他说:“我是北大教授,东方学者。足够了。”

  他还说:“对一个人,要给他名副其实的定义,他自己心安理得。如果名不副实,他自己也吃睡不安。好多事情不是这么出来的。什么是‘国学大师’?先得把‘国学’这概念搞清楚。”

  他认为,大概王国维够称做“国学大师”。

  在他半卧休时,我曾到他的卧室与他聊天。他对我说,“够本了”。还指着塌下的鞋说:“这鞋可能明天就不穿了。”

  赶上了,我也陪他一起吃饭。小米粥、窝窝头、炒火腿肠、咸菜。他的午餐不过是别人早点的分量。

  这样的温馨时刻,从他离开朗润园的家后,再也不复有。

  季羡林被“绑架”了

  以后在三〇一医院见面,谈话时旁边都有人,季羡林变得字斟句酌,极为简洁。人到晚年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总是不会自在的。他的内心再没有了随意和悠然。

  尤其令我骇然的是,在这位暮年学者身上,那种由清华的严谨和北大的清高所打造出来的校园风格,竟荡然无存。报上出现了一些题辞,一些不清醒的不合乎身份的话。季羡林被一些有术无学的人包围着。

  有一次我从云南来,也被拒之门外了。李玉洁要我到路旁的快餐店见面,递给我一本季的书。其实这书以前已经给过我了。

  我不以为是他不想见我。我有一种季羡林被“绑架”的感觉。

  放不下校园

  季羡林已经不属于校园,他远离了校园的人群。季羡林被炒作成了“一个巨大财富的拥有者”,他作为学者的面目模糊与失落了。人民已经分不清,那些是先生的意思,那些是代言人杜撰。甚至李玉洁可以代笔模拟季羡林的签字。这种事情,是在先生逝世后,我专程到三〇一医院探望过李,她对我哭诉受骗的经过,自己坦承的。

  乱象滋生,决定了季羡林的身后事必然出现一个无奈的乱局。

  在季逝世前后,我在北大校园看见有大字报。学生们抗议“对一个老人的不人道”。孩子们的直觉是对的。由于财产纠葛,校方表示难以介入。

  人皆有老。老去的亲人,和自己的老境。社会应该如何对待老人?人到衰老,是否还应该担当公共知识分子角色?

  当老年人在生活料理和与外界交流上都必须依赖于他人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趋从心理,一种恐惧感。也有相反倾向。

  老年心理的蜕变,就是伟人也难以避免。

  老年人是需要监护的,公平正义与仁爱的监护。如何维护老人的独立与尊严、安宁与健康?这是一个伦理与人性关怀问题。

  无论出于公益还是私利,季羡林这位孤独老迈的北大教授都被人使用得太过分。

  先是作为一个学者被使用得过分,后又作为一个老人被使用得过分。

  季羡林现象,是一次新的“造神”运动。然而造神的时代已经结束,所以奔溃来得很快。

  其结果是“寿则辱”。所有的垃圾又都倒在了季羡林的头上。

  最后一次见季羡林,是二〇〇九年四月。

  我告诉他,我将去台湾。我要去寻访蒋梦麟、梅贻琦、胡适的踪迹,为他们扫墓。季对我说,梅校长当年在清华的口头禅:“大概”、“如果”、“也许是”。他重复讲,神态茫然。突然间他提出:“还有傅斯年。”他的这位山东老乡,是以风骨耿直和保护青年闻名的。

  季羡林最后的最深厚的感情联系依然放不下校园,清华和北大。

  在季羡林逝世一月后,我来到台湾,将他交代于我的祭献辞,一一敬献于胡适、蒋梦麟、梅贻琦、傅斯年先生的墓前。

  有的东西,看似柔弱,却“心事浩荡连广宇”,是为民族的文化血脉。

  昔季羡林米寿,父亲曾为我书写贺幅为:“寒不改叶,温不增华。”

  先生一走两年了。请受曼菱一炷心香吧。

  (二之二,续完。作者是大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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