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9年3月3日
文/章海陵
中共资深党员李锐去世,终年一百零一岁。李锐做过毛泽东聘邀的兼职秘书,在新中国改革史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敢于批评毛泽东的领导作风,为庐山会议、文革动乱这些历史大事件留下了大量珍贵文字,追问中国民主宪政。
二零一九年二月十六日,中共资深党员李锐去世,终年一百零一岁。李锐曾任中央委员、中顾委委员、中组部常务副部长及水利部副部长等职。从这些资历和级别看,李锐在中国高干圈内仍属「中、小人物」,但在新中国改革史上,他却是重要、甚至「显赫」的人物,史家目光无法将他绕过。因为他是毛泽东亲自聘邀的兼职秘书。关于李锐与毛泽东,人们更津津乐道,当年毛泽东怒问「陈云可管经济,我为什么不可管」?毛在北戴河会议宣布,对大炼钢铁执行不力者,将以「警告、记过、撤职留用、留党察看、撤职、开除党籍」处分。而李锐当面劝说毛: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可否少炼一些?李竟然太平无事!但令人讶异的是,在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后,李锐却遭到毛泽东无情抛弃。
李锐究竟何许人?是历史虚无主义者吗?是中共党内自由主义者或「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吗?其实,从早年到晚年的李锐是一个热情宣传毛泽东的人,他写过连载专著《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该书出版过三次,时间跨度从一九五二年至九零年,字数也由二十万字扩充至三十五万、四十四万字。李锐赞同中共一九八零年所作的《关于历史若干问题的决议》,认为毛泽东「功,第一位;过,第二位」。李锐认为,毛泽东在前二十八年是革命的实践家,也是革命的理论家,是一个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李锐执着追求真理
然而,李锐这位毛泽东的真诚崇敬者具有另外的天性和别样的心灵,那就是所有文化人都耳熟能详的世界观,即「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真理以外无真理」、「跨出真理一步即成谬误」等理念。李锐不仅是毛泽东的兼职秘书,他的一帮年龄相近的密友也是中南海干部,如中央办公厅主任田家英、「文胆」胡乔木、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还有陈伯达、吴冷西等人。这些人胆量见识不一,社会经验各异,也并非个个都如李锐、田家英那样热切地忧国忧民、执着地追求真理,但他们常聚在一起交流思想和交换消息。
李锐等人对毛泽东的领导作风腹诽已久,比如,专横霸道、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偏听偏信、好大喜功等。对于毛泽东五八年以来指挥的「总路线、人民公社和大跃进」运动,他们也十分不满,认为必须遵守客观规律,即使强调政治挂帅也不能违反经济规律;应当尊重苏联方面的建设经验,而中国大跃进以来已在避谈苏联经验了。关于毛泽东「经济发展的平衡是暂时的,相对的,不平衡是永久的,绝对的」论述,他们更表示怀疑。胡乔木讲解和印证了天体运行的规律,还表示既然要遵守战争规律的程序,应先遵守战争规律,次遵守革命战争规律,再遵守中国革命战争规律。这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的金句,而「他本人似乎忘记了」。
李锐等还谈到早前的上海会议,毛泽东大讲明朝宰相海瑞,他面对可能致死的「廷杖」,仍向皇上进言。胡乔木说,毛泽东多次谈海瑞,恰恰是希望当下政治生活中不要出现海瑞式人物。如今上海会议过去才两个月,毛泽东提倡敢于犯上的海瑞精神,关于「有时真理掌握在一个人手里」的勉励,这些听来让人耳目一新的暖心话却通通不算数了。最伤感的是与毛泽东最接近的「才子」秘书田家英说,他已作好离开中南海的准备,届时将忠告「主公」毛泽东三条意见:一,他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二,听不得批评;三,不要百年以后有人议论。田家英在毛泽东身边十多年,二人情同父子,对毛听不得批评的性格感触极深。「领袖是人,而不是神」的认知,是中共元老陈云改革年代对离世毛泽东的评价,不可能清晰浮现在李锐等人当时的脑海中。但是,类似理念、相同价值观早已植入了共同思考者李锐及田家英等人的心中。
庐山会议期间,适逢彭德怀元帅向毛泽东写信,对一九五八年以来国家建设中的左倾错误路线提出尖锐批评,认为公共食堂办得怨声载道,大炼钢铁得不偿失;等等。这些意见令田家英等人产生强烈共鸣,李锐甚至感动地喊出「彭总伟大」。毛泽东敏感发现,他周围的这些「亲信」、「小同乡」并不站他这边,却同情也是湖南籍的彭元帅,不由怒火中烧。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们还私下议论「毛泽东是否已跟晚年斯大林一样」?但毛不动声色,再次施展「不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的计谋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方针,如同一九五七年围剿打击右派那样,严惩身边这些忘恩负义的「叛将」和离心离德者。将有怎样惨烈失败的结局在等待他们?不难想见。在追查田家英「治天下,不能治左右」言论时,李锐主动揽祸,说这话由他所言,掩盖了惊弓之鸟的挚友。而煤炭部长张霖之也掩盖了并非知交的李锐,隐瞒了他针对毛泽东一手遮天的「谤言」,张后来在文革中遭拷打致死,李为之痛不欲生。
文革后,李锐从上海市委宣传部长、胡风冤案幸存者王元化那儿了解顾准的事迹,对这位苦难、卓越而伟大的思想家甚是感佩,总结他的命运是「受难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难」。其实李锐的人生轨迹不也如出一辙地卓越而苦难?思考使人受难,正是这「残酷规律」注定了李锐命运的坎坷,但也带给他人生的荣耀。
顾准说,对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人来说,探索历史从来就是服务于改革当前历史和规划未来方向。李锐认为,顾是当代思想史上的先驱者,是中国每一个有出息的理论工作者的光辉榜样;要学习顾「对自己、对历史、对中国和人类前途负责的精神」。向顾准学习,李锐就从这一点开始做起。
从庐山会议到文革动乱,自然是李锐思考的重点。可是他难忘四十年代延安整风及一九五九年「落难」,他一再被康生及一些人诬为对革命有杀父之仇。李锐虽是地主家庭出身,但父亲早于一九二二年就去世,分明跟红色革命无涉,杀父之仇从何说起?公平正义的革命理想才是李锐精神上的「父」,而伤害和杀害这「父」的却是革命营垒内暴虐无度的极左路线。李锐不禁想到一九四五年毛泽东《论联合政府》中宣称,「中国人民的基本要求是将中国建设成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中国」。然而,新中国却放任康生之流肆虐横行。
文革浩劫来龙去脉
李锐更想到庐山会议前三年、一九五六年的中共八大,刘少奇在政治报告中,信誓旦旦宣布,「必须在党的各级领导中,无例外地贯彻执行党的集体领导原则和扩大党内民主;一切重大问题的决定,都要在适当的集体中通过充分的讨论,允许不同观点的无拘束的争论,以便比较全面地反映党内外群众的各种意见。每个领导都必须善于耐心听取和从容考虑反对意见,坚决接受合理的反对意见或反对意见中的合理部分」。三年了,这段话领袖们可能淡忘了,但人们不会忘。而同一个刘少奇,开始向庐山会议的全体与会者专门解释何为个人崇拜,说苏共二十大后,我们党内也有人学赫鲁晓夫,反毛主席的个人崇拜,从而批评彭德怀。李锐感慨,无情的历史说明,没有监督执行的民主机制,个人迷信、个人崇拜的后果就是领袖犯了错误,就必然导致全党跟着犯错误,造成全局性的错误。这就是庐山会议引发文革浩劫的来龙去脉!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近年网上有人言之凿凿地述说,李锐前妻范元甄延安年代跟邓力群有私情,八十年代中共十三大前,李锐写信给邓小平揭发此事,加上其他指控,使得邓力群当年痛失中共总书记之位。范元甄虽与李锐劳燕分飞,但李落难北大荒差点活活饿死,不得不寄无任何养份的饼干告急,范还是寄去钱、粮票和食品救命。这是「人性大于恩怨」的动人哀歌与赞歌!
多少具历史意义的偶然事件如流星般在夜空中划过,不留任何痕迹!即使像庐山会议这样的大事件,对新中国历史和命运的影响极深,可能因时代岁月的云遮雾罩,仅只显现浅淡轮廓,令后人扼腕不已。可是,一甲子后的李锐仍是熠熠生辉的星辰,六十年来尤其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年里,他一直思考和「咀嚼」着庐山会议,留下大量深邃而生动的相关文字。或许,是这个历史事件不肯放过李锐?不,应该是李锐还没走出庐山会议。甚至他今日的在天之灵,仍萦回着郁郁葱葱的庐山,执着地追踪着、追问着中国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