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9年2月24日
文/邱立本
亚洲周刊特约作者林博文飘然逝去。他的春秋之笔,纵横所至,指向民国的背影、共和国的侧影与合众国的倒影。在三种影子的交迭中,他坐拥书城研究,时而怡然自得,时而正襟危坐,甚至焦灼不安,要找出被隐藏的、被扭曲的、被权力打扮成不同样子的历史。
编者按﹕亚洲周刊特约作者林博文于二零一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纽约病逝,享年七十三岁。这是亚洲周刊总编辑邱立本的悼念文章。
林博文和我结下几度同事的缘份。七十年代末期开始,我们一起在好几个美国的中文报馆工作,从《星岛日报》美东版,纽约《北美日报》到旧金山《远东时报》、纽约《美洲中国时报》、纽约《中报》等,我们都是新闻战线上的老战友。一九九零年,我开始在香港《亚洲周刊》任职,我们更发展了一种奇特的编辑与作者的关系。差不多每周起码通一次约半小时的长途电话,聊新闻选题,也上下古今谈的「脑力激荡」,香港与纽约之间,一下子变得了零距离,也和世界的新闻零距离。我担任《亚洲周刊》总编辑约二十六年间,他都长期撰稿支持,发现了现实与历史的微妙关系。他用了好几个笔名,如陈之岳、田沧海、夏语冰、叶一舟、钟竹屏等。我们都觉得要不断擦拭历史的倒后镜,才可以看清楚今天与明天的新闻映像。这也是我和他的默契,在一种强烈的历史感里,发现新闻更多层次的意义。
回眸这些年的字里行间,他总是不断在历史的影子里窥探时代的秘密。他的春秋之笔,纵横所至,指向了民国的背影、共和国的侧影与合众国的倒影。也就是在三种影子的交迭中,他坐拥书城研究,时而怡然自得,时而正襟危坐,甚至焦灼不安,要找出那些被隐藏的、被扭曲的、被权力打扮成不同样子的历史。
民国的背影折射沧桑的变貌,不断叩问为何中国国民党失去了中国大陆的政权,在台湾的发展又如何持续下去。那些民国人物,其实都在神州大地易帜的夕阳下,留下了长长的背影,映照着宝岛的一草一木。林博文来自台湾新竹,少年时就爱读《自由中国》半月刊、《文星杂志》,对于「中西文化大论战」、「蒋总统连任之争」、「反攻大陆无望论」等敏感话题,都耳熟能详,熟读当时文化界风云人物胡适、殷海光、夏道平、胡秋原、李敖、柏杨等人的文字,也对文字狱与情治人员的滥权深恶痛绝。他追溯民国肇始的权力博弈、军阀的碰撞、抗战的惨烈、国共内战的风云变幻。到了台湾的民主化时期,他又观察为何民主运动最后变成了「去中国化」,甚至「去中华民国化」,让台湾「赢得了民主,但失去了中国」。他从历史的视野,看两蒋的评价,看台湾与中华民国的未来,都成为他写作的主轴。他的作品《跨世纪第一夫人——宋美龄传》、《关键民国》,很多文章就是先在《亚洲周刊》首先发表,才结集成书。
这也导致他进入共和国的侧影,发现那些长期被忽略了的历史动力,探索为何从延安窑洞起家的中国共产党,最后可以主宰神州的命运,而在内战与历次政治运动的惨烈过程中,那些被凌辱的与被神化的,如何九死一生,在生死边缘翻滚。他大量阅读中共老人的回忆录、逃亡海外的不同背景人物的自述与专访。从毛泽东到邓小平到习近平,北京不断在全球投射不同的形象;林博文关注中华民族命运的起起伏伏,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侧影,可以看到两岸与全球的变化。
我也成为他在香港购买大陆出版物或禁书的窗口。每当有一些好书出来,我就会向他推荐,寄书给他。记忆中包括了杨继绳的《墓碑》、何方的《党史笔记》、杨天石的有关蒋介石的最新研究、杨奎松的近代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的《中华民国史》十二卷等,当然他还喜欢订阅一些比较敢言的杂志如《炎黄春秋》等刊物。近年他也访问中国大陆的不同城市,接触中国的新一代,看他们逐渐进入舞台的中央,看他们逐渐进入舞台的中央,甚至要“弯道超车”。演出中国大戏的新剧本。
而合众国的倒影,则是他研究中华民族往何处去的观察点。从国共内战到两岸对峙,都有美国无形与有形之手,如影附形,无处不在。林博文从中美关系着手,再直追美利坚合众国历史的立国根本,从开国元勋到最新的政坛激荡,从白宫权力斗争到社会文化的变幻。他不单研究政治史,也对社会史和庶民的生活很感兴趣。他和美国的社会近距离接触,了解这个国家发展的来龙去脉。
博览群书熟读名著
林博文长期订阅不同美国杂志,包括《纽约客》、《纽约书评杂志》(New York Review of Books)、《大西洋杂志》(Atlantic)、《哈泼斯杂志》(Harper’s)等。他也对美国的历史作品熟如数家珍,他喜欢在纽约的Barnes&Noble书店、Strand书店,以及一家网上的旧书店Taylor上淘书。他最喜欢的美国历史作家,包括哈伯斯坦(David Halberstam),对于他写的越战历史“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与韩战历史《最寒冷的冬天》(The Coldest Winter),都赞赏不已。他当然也喜欢曾任甘乃迪总统文胆的小史莱辛格(Schlesinger Jr.)写甘乃迪总统传奇一生的《一千个日子》(A Thousand Days)和他的美国史系列、美国史权威David McCullough写美国革命的巨著《一七七六》、犹太裔美国史学家Barbara Tuchman写一战决策过程的《八月的炮声》(The Guns of August)、William Manchester写的美国现代史《光荣与梦想》(The Glory and the Dream)等。后来他也将在《亚洲周刊》上刊登的这方面的作品,出版了《悸动的六十年代》、《自由,凌驾一切》等书。
发现中美历史的互动
也就是在不断研究美国史的过程中,林博文深入美国立国精神的灵魂深处,了解今日的动荡与争议的根源。作为“婴儿潮一代”(二战结束后出生的一代人),他在年轻时目睹美国历经民权斗争、性革命和越战沸腾的岁月,也发现它和中国历史的奇特互动,对于台湾知识分子的启蒙,都有忽隐忽现的冲击。他对西方史学界看中国历史的作品,都深入研究,这包括了费正清(John Fairbank)、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史景迁(Jonathan Spence)、易劳逸(Lloyd Eastman)等人,介绍他们的创意与洞见,但也批判他们潜藏的偏见。
林博文就是这三种历史影子的交缠中,不断在史海中寻寻觅觅,开创了民间史学的特色,冲破官方对两岸和美国历史论述的垄断,揭开很多被台北、北京与华府所隐瞒的史实,回归民间的史观。他永远不忘太史公司马迁的名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强调春秋之笔要“笔则笔、削则削”。也就是让民间知识分子的研究,抢回历史诠释的权利,不再被党派政治牵着鼻子走。
重视无一字无来历
林博文做学问的特色,服膺博斯年所强调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下功夫”。他喜欢剪存报章杂志的资料,制作档案,或是用老法子,放在有关书籍的夹页;写文章引经据典,追溯源流,重视“无一字无来历”。他也收藏很多的小东西,每到一地游览,都购买一些纪念品送给朋友。我以前案头就有一个他送的电脑滑鼠垫,是他在参观中研院时所买的礼物,上面写了胡适墨宝,手写杨万里的名句:“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滑鼠垫陪伴了我好多年,只是去年风灾来袭香港,吹破了窗子,也使得垫子沾水坏掉。但它所写的是林博文追求的中国自由主义精神——以民间的力量,冲破傲慢权力的种种限制——却永远顶住时代的风雨,留在我们这些老战友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