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月刊》2016年8月
文/方毓仁
画家沈汉武,一九八六年开始绘画红卫兵油画,一画三十年,原因是“忘不掉,实在无法忘记。从十六岁到十八岁,这是自己生命中一段非常深刻的记忆”。他忠实呈现自己记忆中的红卫兵:“那么纯真、稚气未脱。他们手中染血的皮带却告诉我们。再美丽的身心,若以革命为名,都能做出灭绝人性的暴行。”作者是沈汉武的朋友,特别为《红墙骑士》、《忠诚》和《“老莫”》写下感想。
——编者
《红墙骑士》160×120cm 2015
《红墙骑士》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就读北京育英小学(人称共和国第一红校)。校内有剧院式的豪华礼堂、室内外操场、果园、动物园,甚至自己的医院。学生全体住宿,与平民百姓隔绝。毛泽东、刘少奇的子侄与我同校;将军、部长子弟比比皆是。同学们衣着朴素,暗地里互比父辈官职高低。
中学六年我在北京八中度过。八中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来自高级干部家庭。高干子弟崇尚体育运动,尤其是部队大院的孩子,篮球打得好。他们谈天说地,不是养蜂夹道俱乐部的周末活动,就是西山射击场打靶归来的余兴。他们身上的褪色旧军装显出不凡气宇,脚下的皮鞋透露等级的秘密。那时平民同学都穿劣质胶鞋,夏天教室里臭气熏天。大院子弟足下的大头黑皮鞋表示父亲是校级军官;有松紧带的军靴就宣示父亲是将军了。我在学校里是星级运动员,因此与他们关系良好。有一次我带几个同学去全国最棒的北京体育馆打篮球,我跟王教练介绍:“矮个儿的那个,他爸爸是少将,高个儿那个的父亲是中将……”我至今还记得王教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你爸爸是什么将啊?”我得承认趋炎附势,但是我真心以有这样的同学而自豪。
一九六四至六五年间,北京的四、六、八中,由校内高干子弟发起反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运动。同学之间突然壁垒分明,阶级斗争在十几岁的孩子之间展开。干部子弟声称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受害者。我十分纳闷:你们都是贵族子弟,老师含在嘴里怕化了,校领导捧在手里怕摔了,你们受哪门子害了?那场政治运动是某些通天的同学,闻中央斗争之风,欲在基层蠢蠢作动,最终被当时的彭真市委压下去了。
但是躲不过的是一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一届中学生毕业了,他们的弟妹们依仗家势成了老红卫兵,到处造反。伟大领袖需要利用这些孩子制造短时间的红色恐怖,在全国范围造成高压局面,迫使大众跟从,自己则可以为所欲为。
老友沈汉武创作的油画《红墙骑士》反映了这一代红卫兵的精神面貌。红卫兵运动过去整整五十年了,对这场运动的观察因人而异。汉武画笔下的红卫兵总是那么纯真、稚气未脱。他们手中染血的皮带却告诉我们,再美丽的身心,若以革命为名,都能做出灭绝人性的暴行。
人本应锄强扶弱,而不是锄弱扶强。在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中,一个贵族在格斗中打败了前来行刺的平民,说:“滚吧,我的剑不染贱民的血。”再看我们的贵族子弟红卫兵,他们依照派出所提供的数据,乘坐部队的军车,在黑夜之中浩浩荡荡出发,到胡同深处的穷屋陋舍中,把一九四九年以来斗得灰头土脸、苟延残喘的老地主和老国民党员揪出来毒打。更有甚者,让这些阶级敌人的儿女参与其中,“大义灭亲”,以示划清界线。翌日,满大街跑着平板三轮车,拉着各种老人的尸体,送往火葬场。鲁迅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欧洲的贵族子弟每有对外战争,即提刀上马,冲在最前。即使是当代英国的王子王孙,也要在战场的最前线服役、参加战斗。
无产阶级贵族中并不缺少英雄好汉,毛主席发动了抗美援朝战争,他的长子毛岸英,第一个报名参加志愿军,赴朝作战,在朝鲜战场上牺牲。
一九六六年八九月份中的老红卫兵们,有的是廉价勇气(如果杀人也需要勇气的话)。背靠强大的政权,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后来,我听说有老红卫兵偷渡到越南、缅甸参加那里的反帝斗争。我多么希望昔日的贵族同学们是其中的一员,像欧洲的贵族子弟那样,跟民族敌人逞强,跟美帝苏修论英雄。事实上当年有不少云南省成份不好的年轻人死于越南、缅甸的战场。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向权贵们表示:我们一点也不比你们差。都说中国兵勇敢、不怕死。其实他们生无可恋,赴死何难哉?
回到油画《红墙骑士》。他们身穿旧军装、佩戴红袖章,请留意后排纠察队员的袖章,宽至臂弯。因为他们要有别于平民红卫兵出身的袖章,别人的袖章是布质的,他们改成丝绸的。无他,表示尊贵而已。胯下的自行车权当骑士的战马,要锰钢的,来区别于普通人家的“永久”、“飞鸽”牌子。汉武表现了他们当年鼎盛时期的气质。
这些老红卫兵中不少今天正活跃于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他们中间,也就是我的老同学中间,很多人确实十分优秀。他们从小以接班人自居,以治理天下为己任。由于从家中能接触到平民百姓闻所未闻的信息,他们视野宽阔、知识丰富。他们中的努力者、有作为者现今或掌管权力,或手握财富。我相信他们能将中国带往更高、更好的层次。眼前这一代之后,何以为继呢?全世界的贵族在消亡,何以红色的能千秋万代呢?
理想,无论在欧洲还是中国,都可以孕育出骑士精神,现今的财富则不能。汉武的《红墙骑士》,如果不是赞歌的话只能是一首挽歌。
《忠诚》91.5×71cm 2007
《忠诚》
忠诚与道德相连。于信念,始终不渝;于人,永不背叛,是为忠诚。在全民族道德沦亡的文化大革命中,忠诚却是最流行的口号,人人狂呼忠于毛,忠于党。这其中不乏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受益者,但是更多的是受害者。他们出于恐惧而宣示忠诚,唯恐被划分到受镇压的一边。这是被胁迫的忠诚。
在文革高潮中,我们学校根正苗红的小冯老师目透狐疑之光,问我:“小方,你爱毛主席吗?”(What a damn good question! 这是他妈的什么问题!)我不敢迟疑,立即给出了正面的回答。油画《忠诚》中的女红卫兵,正深情地往胸前别上毛像章。我想起另一则往事:一个出身不好的男青年,把毛像章直接别在胸膛上,穿透肌肉,表示:我也热爱毛主席,我不比你们差。这是血淋淋的忠诚。
几十年前,最著名的知识青年模范中,除了邢燕子,还有一个叫侯隽的,近年她在凤凰电视的采访节目中说:“当年如果知道号召节制生育是因为毛主席担心人口太多的话,我第一个报名去死(以减少人口)。”令人啼笑皆非的忠诚。
今天看到朝鲜民众也别着像章,如丧考妣地狂呼万岁,真是我们的同道中人啊。我们见证过罗马尼亚共产党总书记寿西斯古的下场,这种胁迫式的忠诚,虽然人多势众,倾覆只在瞬间。
忠诚是道德、文化、教育的体现。世俗地说:忠诚绝非无缘无故,忠诚为信仰激发,也是受益的回馈。施与受都明白个中缘故。忠诚发自内心,一生一世,无人可以将它夺取。忠诚是最高贵的品质,绝非人皆有之。古罗马的殉道者、慷慨就义的革命者、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士,历史铭记他们的忠诚。
《“老莫”》
帝都北京,甫出西直门就可望见前苏联展览馆的塔尖。置身其中像身处圣彼得堡的皇宫之中,塔楼下面西侧便是莫斯科餐厅,是当年吃西餐的唯一去处。在反修浪潮高涨的年代,有明白人将之昵称为“老莫”,免去亲苏之嫌。就像现今以“仇美”来掩盖“爱美”一样。
五十多年前,笔者与发小(编按:北京方言,指一起长大的朋友)黄志恭就读北京八中,离“老莫”不远。志恭的父亲是著名的心脏病专家,隔三差五会掏出十块、八块钱,说:“你们俩去莫斯科餐厅吃一顿吧(招牌菜,罐焖牛肉,奶油烤鱼大概一块多钱一份)。”
民国四公子之一张伯驹,将毕生收藏的国宝文物悉数捐献给国家。历次运动中仍被斗得失魂落魄。魂魄不全的张老夫妇也时有光顾莫斯科餐厅,餐毕,用手帕包起两块黄油面包,佝偻的身影蹒跚地走出餐厅的高阶、豪门。
“老莫”是前朝遗老遗少、当朝失意子弟们重温旧梦的圣地。
文革中,“老兵”(红八月中首先带起臂章的干部子弟)其实并没有风光多久。就像土地革命时,斗地主,分浮财,到太太、小姐牙床上跳上一跳的尽是些“勇敢分子”,即流氓无产者。“老兵”们就是衣着光鲜的“勇敢分子”。当他们的父母被斗倒之后,他们就远离运动的主流了。
但是他们没有忘记“老莫”。那里是红色贵族身份的象征。也有平民子弟积蓄工资去开洋荤的,他们回忆说:“去一趟‘老莫’就像出一趟国一样。”去“老莫”成为走向高尚的一种仪式。在“老兵”心中,“老莫”是属于他们的。
失意的他们成群结队涌向“老莫”。在那里花天酒地,寻衅滋事。常有不同大院、不同派别的子弟在餐厅大打出手。餐厅常有刀叉、杯盘失窃,是老兵们偷了回去炫耀。甚至有人尝试将高背餐椅偷回家去。“老兵”们已完全失去高峰时期的神采。他们往日区别于京油子、胡同腔的口音已经消失。说话口气和用语接近他们一向鄙视的市井、草民,或曰流氓、顽主。以前在神圣革命的光环下,坐怀不乱;如今满大街“拍婆子”。传说城里有间云南餐馆,叫“康乐餐厅”,那里有一绝色女服务员。那个年代的“老兵”没有不去泡“康乐”的,“老兵”挤满了康乐,“老兵”言必称“康乐”。无聊、躁动之中,红卫兵运动走向终结,“老兵”们有父辈照顾的当了真兵,其他的上山下乡当农民去了。
五十年后偶遇“老兵”中的风云人物黑子。一见面谈的还是育英、三校、康乐、“老莫”,暮然回首,血色浪漫。我们一起约了专程从美国回来的画家沈汉武,从全国政协委员位置上退下来的黄志恭,再赴“老莫”。那里按五十年前的面貌整修过。汉武不久就完成了油画《“老莫”》,并且故意将笔者的儿子画了进去。有警惕下一代的意思。
(作者为香港画廊经营人。)
沈汉武简介
沈汉武(1950—)江苏南通人,当过知青、工人、美术设计、美术编辑,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现为旅美职业画家。
1972年开始美术创作,1980年至1990年主要从事连环画艺术活动,90年代转向油画。作品曾参加第六、第七届全国美展,首届中国油画年展,92当代中国油画展,93中国油画年展,第三、第四届中国体育美展,第二届中国油画展,第八届全国美展及其优秀作品展,97香港回归中国艺术大展等全国展览。多次获国家及省市级奖励并赴海外展出。作品曾入选《中国油画人物头像精选》、《当代写实经典——油画人物》、《中国当代美术1949-1999》。1995年、1998年、2000年、2004年、2012年分别在香港和美国举办个人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