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6年1月3日

文/童清峰

    　俄国学者潘佐夫与梁思文用大量前苏联未面世的档案，从全新角度解读毛泽东；潘佐夫表示毛一直都是斯大林忠实追随者，毛为了建立乌托邦而发动文革，结果因低估人性而失败。

    　英国财政大臣奥斯本十一月下旬在国会发表财政预算，在场的工党影子财政大臣麦克唐奈却突然拿出一本《毛语录》，并引述内容：“我们必须向内行人学经济，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拜他们为师。不懂就别装懂。”以此揶揄奥斯本向中国出售英国资产；奥斯本立即反唇相讥，事件引起英国朝野议论纷纷，也反映中国已故领袖毛泽东仍是欧美政界研究的对象。

　　关于毛泽东的传记屈指难数，最有名的首推美国知名记者艾德加·史诺（Edgar Snow）的《红星照耀中国》，历久不衰，但由亚力山大·潘佐夫（Alexander V. Pantsov）、梁思文（Steven I. Levine）两位教授所撰写的《毛泽东：真实的故事》（Mao: The Real Story）可能是另一部扛鼎之作，他们用大量前苏联时代未面世的档案，以全新视角重新解读毛泽东的一生。

　　作者大量使用过去无法接触的苏维埃档案，包括中共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卷宗文件、中共中央委员会的账册及财务收据、共产国际和布尔什维克党的指令等，毛泽东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都藏在这些秘密档案里面，例如毛与斯大林（又译史达林）之间的互动关系，是本书极为突出之处，极具权威性。

　　书中也揭露毛的第九个小孩于莫斯科出生，并质疑毛当年之所以没有赴法勤工俭学，并非筹不到钱，因为钱不是问题，毛的朋友们出国留学的旅费都是募来的，“可能另有隐情”。作者认为问题出在毛根本没有语言天分，无法通过法语考试。

　　这部近八百页的作品可看性极高，作者以令人眩目的叙事手法，呈现毛泽东复杂多变的人格形象，显露出更为完整的毛泽东，被誉为为未来的毛泽东传记立下一个高标准的典范。亚洲周刊特别访问了本书作者、目前在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市首都大学任教的压力山大·潘佐夫，以下是访谈纪要：

　　你从前苏联秘密档案中还原毛泽东人的本质，有哪些部分是完全颠覆你过去的想法与历史的记载的？

　　我的发现显示，一般普遍认为，毛泽东与斯大林、苏联之间的关系的认知，最后证明是有误的。事实上，苏联与中国的最新档案资料揭露，毛泽东是斯大林忠实的追随者，尽全力向他的“大老板”保证他的忠心，直到斯大林死后才敢脱离苏联模式。

　　斯大林和共产国际协助毛泽东势力的兴起，并开始让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深入中国共产党。我甚至证明，毛泽东的“新民主”是以俄罗斯为根,是斯大林使毛泽东在一九三零年后期接受新民主，且直到他死去的一九五三年，都不允许他抛弃新民主。

　　在全面研究的基础上，我也提出中国共产党从一九二一年建立后到一九五零年代初期，对于莫斯科持续的财务依赖。对毛泽东的人生仔细检视后显示，只有考虑到中国共产党对莫斯科权威性的政策指导及方向之依赖，才能了解当时的历史。我对于毛泽东斯大林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到一九五零年一月之间会面的论述正显露了此观点。

　　我认为，同样切合此论述的还有韩战时期毛泽东和斯大林之间不稳定的关系。斯大林并没有打算统一韩国，而是试图藉由让美国卷入与北韩、甚至与中国的冲突来削弱美国势力，藉此激起世界革命。斯大林于一九五三年三月死后，毛泽东才开始疏远苏联领导人，他把赫鲁雪夫视为不可信任的小丑，并故意带有敌意地对待他。我认为毛泽东和斯大林的私人敌意是中苏分裂的主因，甚至，颠覆传统观点的是，我展示了文化大革命不只是毛泽东最后的权力斗争，还是一连串严肃但悲剧性的失败尝试，试图建立他的乌托邦，一个既崭新又理想的市民的社会。

　　毛过去斗争几乎很少败过，他凭藉的是什么？

　　毛是个技巧高超的组织者及政治家。他顽固、果断，有野心，而且残忍。但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充满耐心。一旦他的朋友和同伴无法满足他的政治需求，他会轻易地抛弃他们。他也有坚强的意志与非凡的领导魅力，是个操纵人们，并以华丽的标语来诱惑人群的专家。

　　毛一生犯的最大错误是文化大革命吗？他对此有何反省？

　　从一九六零年代中期，毛开始认为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社会政治关系之社会主义重建仍不足。他的结论是，即使完成社会主义建设，人还是有惰性、自私自利。每个人都怀有贪婪的自我，梦想能重回资本主义。因此，如果听任事态发展，即便是中国共产党本身也会堕落。这就是为什么他确信，若不先摧毁中国文化里的旧传统价值，就不可能建立共产主义。换句话说，他展开了一场违背人性的奋斗。这是他最严重的错误。他明显地低估了人性，这个错误的判断不仅造成文革的失败，还造成整个毛泽东主义的计划全盘破灭。毛泽东想象的完全军事化社会的兵营式社会主义，也因此跟毛泽东本人一起败亡了。在他人生的尽头他终于明白文化大革命并没有成功，但他仍坚信中国共产党会在他死后继续下去。他把这个任务传给下一代了。

　　毛有哪些异于常人的特质？他能打败蒋的最大原因是什么？

　　美国国务卿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已经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初回答过这个问题。他写道，“蒋介石的军队已经失去斗志，政府也失去群众支持了”。他强调“反之，中国共产党有严酷的纪律训练及疯狂的热忱，自居为人民的保护者及解放者。因此国军无需被击败，即自行解体。历史一再昭示我们，凡一政权缺乏自信心、军队无士气斗志，则一经战斗的考验立见奔溃”。（引自美国国务院发布的“对华白皮书”中所收艾奇逊写给总统杜鲁门的传达函）

　　毛有哪部分的人格特质值得后人效法学习的？

　　毛是一个意志坚强且十分果断的人，这些人格特质值得效法。但他也坚信一个强大、意志坚定的英雄不该被任何道德枷锁限制，这个腐败的观念让他成了一个残忍的暴君。

　　该如何评价毛的父亲角色，他是成功的父亲吗？

　　不，我不认为毛是一个好的父亲。他是一个只心系国家和政党的领导者，而非以家庭为重的男人。他有十个孩子，是三个妻子所生，但他不关心、不在乎他们。最终只有三个孩子存活下来，这是他的过错。

　　毛一生遭遇最大的挫败为何？他如何重新站起来？

　　毛一生最大的挫败发生于一九三零年代前期，当时博古领导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攻击他，使他失去权力。苏联秘密档案显示，那时毛接受斯大林的支援，因为斯大林不希望任何一个中共领导阶层的派系取得至高权力。斯大林想要维系共产党内部的权力平衡。另外，毛泽东自己成功地解决了这个状况。他很小心也很耐心，并工于操弄人群、施诡计阴谋。

　　从这些苏联秘密档案中，你认为足以影响历史发展的关键收获是什么？

　　最近公开的苏联及中国的档案，所揭露的最重要部分，就是毛泽东是斯大林最忠实的跟随者，并致力于向他这位“大老板”保证自己的忠心，并且只敢在斯大林死后才舍弃苏联模式。仔细检视对毛泽东的人生可知，只有考虑到中国共产党对莫斯科权威性的政策指导及方向之依赖。

　　盖棺论定，你认为毛应得到怎样的历史评价？

　　毛有多重面貌，即是革命者，也是暴君；是诗人，也是专制者；是哲学家，也是政客；既为人夫，也是个到处拈花惹草的浪子。他不是个纯粹的圣人，也不是个彻底的恶魔，而是个复杂的集合体。不同于列宁和斯大林，他不仅是政治冒险家，也是个民族革命者。他不只推动激进的社会经济改革，也在原先半殖民的中国引发革命。

　　在毛的统治之下中国终于变成世界的地缘政治重心之一，在政治上与美、苏两大强国平起平坐，因而吸引更多全世界的政治关注。但毛违背人性的罪过并不亚于斯大林或是其他二十世纪独裁者的恶行，其罪行的程度甚至更为严重。

　　假设性问题：若能访问毛，你最想问他什么？

　　自从一九六一年起，毛不断地说即使将要去见马克思，因为他有很多事情要和他讨论。我想问毛，马克思对于他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实验说了些什么，我也会问毛喜不喜欢我写的有关于他的书。这只是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