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赵无极先生生前说过:“我不怕老去,不怕死亡,只要还能拿画笔、涂颜料,我一无所惧。”令人联想到,纵使肉身死亡,赵无极先生的“生命”将寄宿在他的作品中延续下去,在人类艺术史上闪耀灿烂永恒的光芒。读毕特辑,念及林风眠、吴冠中、赵无极等艺坛大师,固然才华洋溢,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无不孜孜不倦穷究艺术,名利欲望则等闲视之,对照当今浮躁市侩的中国艺术市场,令人不禁欷歔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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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赵无极在信中指导作者画云雾
赵无极终于走了。消息传来,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似乎来得早了一些。去年夏天得悉他患了老人痴呆后,心中系念这位远方的老朋友,我在报章写了一篇《赵无极的深情》。想不到事隔大半年,他就匆匆地走了。最后一次与赵无极相约见面是1997年夏天,我们原约定6月中在巴黎见面。他预先警告我,不要在八月来巴黎,那不是旅游的好季节,因为天气太热,人们都会在那时离开市区到乡间度假,但我却临时因事迟至八月才到巴黎,此时他已到乡下别墅画画去了。我到达后随即打电话给他,翌日他驾车从乡间赶回巴黎和我见面,约定在著名的上海菜馆福禄饭店晚饭,并约了他亡妻陈美琴婚前所生的女儿善美及其男友同来,他们还带来一头很大的狼狗。美琴死后我还未见过善美,我见她时只有五六岁,此时已是亭亭玉立的大美人了。我们像亲人叙旧那样温馨地享受地道的上海菜,不觉已聊到餐馆打样。善美送我回旅馆,无极独自驾着他的红色跑车回乡间别墅,分别时夜已深,我竟依依不舍,突然闪起一阵第六感,这一顿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了。
对中国的印象不好
时光飞逝如闪电,一别已是十六年。今日接获他的死讯,虽是意料之中事,却仍掩不住对他深深的怀念。他是我一生之中对我最坦诚的一个朋友,数十年来我们保持通信、传真、电话、直至六年前才开始中断了。他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多在我们的清晨六点,他对时差没有概念,我总是在大清早被他吵醒,因为那段时间是他工作小休的时间,也是他最悠闲的时间吧。他不拘小节,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此刻眼前隐约浮现他亲切可爱的笑容,忍不住翻开他多年来写给我的信,宛如一部怀旧电影的片段,往事依稀都立体呈现起来了。他在信中毫不掩饰地畅所欲言,对时间诸事想讃就讃,想骂便骂。他曾埋怨中国政府不重视他的画,事缘他为北京香山饭店画了一幅巨型水墨画(因为贝聿铭的建筑指定要配一幅赵无极的画),不料挂上数天后竟然被拆下来,他知道后非常生气,在信中向我诉苦。他竟为此事而秃唐了好几天,后来还是由贝聿铭出面与北京交涉,才又重新把画挂上去了。自从,他对中国的印象不好,其后他虽然再去了一次北京,那是为了与多年不见的妹妹会面,才不情愿地“只好再跑一趟”。从此事可证明他非常在乎自己的声誉,他对创作一丝不苟,是个极端完美主义者。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极重友情的人。一九八六年,他在香港艺术中心举行个展时,顺便带了不少水墨新作和石版画慷慨地分增亲友,我也有幸获赠了两幅水墨和数幅石版画,至今一直挂在我的客厅和画室,不断给我灌输创作的灵感。他的画一般人可能觉得抽象难读,我也曾经迷失在这些画境里进进出出几百回。终于从中找到了创作的方向。他曾在信中指导我画云雾,并将草图勾出来,他说:“这片云太实在,大多人间的味道,应该让他空一点,一方面书面可以更广阔,一方面神秘的味道也更重一些……”他开启了我的视野。
艺术家对作品要守贞操
我在艺术路途上默默耕耘四十年,赵无极是对我创作影响最深的一个人,他是良师也是益友,他重视友情,也欣赏朋友。他曾自发地向我提议:“如果你愿意,我们交换一幅水墨画如何?”这无上的荣幸把我吓呆了。我将画寄给他几天后,他果然装了框挂在乡间的古堡别墅的墙上。论水平等级,我还在天阶的脚下,正在默默耕耘的我,怎能不受宠若惊呢?
赵无极对自己作品的处理极严谨,他主张艺术家对作品要守贞操,对不满意的作品要立时毁掉,以免留给后人批评,影响声誉。
赵无极把一生奉献了给艺术,忠贞不渝,晚年时却一句知心话都无处倾诉。他三段婚姻都是过眼烟云,第一任妻子我不认识。第二任妻子陈美琴是我的挚友,我们在同一天认识赵无极,我看着他们恋爱,看着他们结婚。美琴对我说,她得到一生从未有过的幸福,可是幸福二字却是那么飘忽和短暂,上天把幸福送给他们,但很快又收回去了。美琴自杀身亡后,无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心作画。等到第三段婚姻到来时,却又话不投机,他只好把强烈的感情投注在画布上,那一幅又一幅的感情洋溢的杰作,便是他最知心的朋友。
赵无极走了,他带着无画的唏嘘,悄悄地离开这纷扰的人间。他留下的只有你争我夺、价值连城的画作。他自己轻轻拍一下身上的尘土,如徐志摩的潇洒诗句,不带走一片云彩。
(作者是画家、五六十年代知名歌星、明星。)
赵无极一九九四年写给作者的信。他告诉记者:“你的话已装框挂在乡下Castle石墙上。”
赵无极生平简介
赵无极(1920年出生,据赵无极助理彦翁仁的数据)是著名法籍华裔画家。
生于北平,1935年考入杭州艺专,抗日战争期间,随学校撤退,辗转于江西、湖南、四川各地。他在学校主修油画,1947年在上海举办个人画展,但听到许多非议:“根本没有留过学,还画西洋画。”因此1948年偕妻子谢景兰赴巴黎留学。后来二人离异。
1953-1954年,画风变得抽象,不再画静物与花卉。1958年旅居香港六个月,结识了第二位妻子陈美琴。1972年陈美琴因精神病发,自杀身亡,这个打击使赵无极陷入创作低潮,有接近一年没有画画,后来创作了一幅九米巨画《纪念美琴》纪念亡妻,保存在庞皮杜艺术中心。1973年底,重拾画笔。1977年与法国人梵思娃•马凯结婚,这是他的第三段婚姻。
1979年,应贝聿铭的邀请,为他设计的北京香山饭店做壁画,没有受到理解,一位经理竟然说:“这样的画,我也能画!”挂上数天后被拆除下来,赵无极知道后非常生气。但当1999年北京举办“赵无极60年回顾展”时,轰动了整个中国艺术界,到上海巡展时,法国总统希拉克专门为画展撰写前言,提到:“赵无极洞徹我們兩大民族的感性,使二者融于一身,既屬中華,又屬法蘭西。他的藝術,吸取了我們兩國文化的精粹。”
他曾獲法國榮譽軍團司令級動章。2002年,趙無極被選為法蘭西藝術院院士,并授予榮譽動章,在他接納為院士的儀式上,程抱一和朱德群都參加并熱烈祝賀。趙無極曾說:“雖然我入了法國籍,但我的創作源泉在中國,本身骨子裡的東西,還是中國人的,這應該是最重要的。”
2011年之後偕妻子梵思娃•馬凱定居瑞士。2013年4月9日下午因病醫治無效在瑞士沃州逝世,享年9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