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于《潮州日报》2014.07.19
文/沈启绵
随着时光的流逝,赴港暂少,顿觉宝贵起来,不为别的,只为能去拜谒期颐之年的饶宗颐教授,去聆听他的教诲。
2012年仲秋的一天,我与同事在香港办完事,借周末之机,与饶清芬小姐联络拜访饶公之事,得饶小姐的精心安排。
翌日上午,饶清芬小姐亲自陪同我们去港大饶宗颐学术馆,参观饶宗颐教授的“海上因缘”书画展。并相约中午再去马会会所与饶教授会晤。
是年六月“海上因缘”在上海美术馆首展,九十七高龄的饶教授不远万里亲临盛会,上海市的主要领导也莅临祝贺,我与潮州一班朋友也应邀参加。那天盛况空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只能远观无法细品。今天却不然,这港大的饶宗颐学术馆面积虽不大但清幽雅致,禅味十足,静寂极了,在这里可作咫尺之观,可细细地品味赏读,加之饶公妙笔传神,真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可惜时间短暂,转瞬已是十一时许,我们只好匆忙离开赶去会所。
坐落在跑马地的马会会所,静穆而雅致。在门口我们迎来如期而至的饶公。尽管时常会面,但见到饶公神采奕奕,儒雅潇洒,我们高兴极了。我赶忙上前去紧紧地握住老人家的手并致以深切问候。搀扶着饶公我们一同来到会所二楼大厅中央,并在预定的大圆桌落座。清芬姐安排我坐在饶公右侧,这样我们说起话来就十分方便了。
我们的话题自然谈到饶公的书画作品上来。我说:“我特别喜欢饶公画作中的那份“简”,境虽简而意愈深,笔虽简而韵愈远,加上饶公的诗书,更有弦外之音、画外之境,耐人寻味、发人深省。饶公说:“你所讲的是倪云林这一路,我最喜欢,也是最得意。”我知饶公写过元“四家”的东西不少,其中最钟情的应属倪瓒的风格,他甚至得意地自号为 “今荆棘民”,并镌印一枚,以示其“入倪”之深。
听着我的评说,饶公颔首微笑着呷了口茶,话锋一转,便跟我谈到方继仁先生对他的知遇之恩。接着又谈他与旅美汉学家杨联升先生的学术交际往事。我对饶公说:“我是十多年前读您的《与杨联升论龙宿郊民图书》文章,才知道杨先生这个名字的。他有一部很出名的著作,叫《国史探微》。”
见饶公精神矍铄,谈锋正健,我遂想起一个要请教的问题来,于是满怀虔敬地问:“教授,您在广东通志馆任纂修时编著有一部《广东易学考》,而且听说您老人家善用《周易》起卦,且精准异常,可有此事?”
这一问,开启了饶公记忆的闸门,他郑重地说:“那是抗战时期的事了!”
1943年秋,在好友郑师许的推荐下,饶公到无锡国学专科学校任教。无锡国专以教学严谨著称,培养了一批国学根基厚实的专门人才,如王蘧常、唐兰、钱仲联、马茂元、蒋天枢等均毕业于该校。为避战火,这时的无锡国专已迁至抗战时期中国的文化中心桂林。其时,正是全面抗战进入最艰难的岁月,中国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饶公自桂平溯漓江而下,渡灵渠,入湘水,一路江山妩媚,但他没心思去领略,而是以雄浑的豪气,吟出“长川形胜接中原,暂将坚壁掣鲸吞”的诗句,表现对中华民族抗战到底的必胜信心,也显露出一代学者的伟大气魄。在桂林无锡国专,饶公执教文字学和诗词。在这里他还认识了梁漱溟,他回忆说:“梁住国专,不上课,一礼拜作一次讲学,讲他的思想,我去听过几次,那时候梁已不搞佛学了,讲乡村建设,讲某些政治思想问题。《中国文化要义》就是在那里写的。”“记得他有句话说得很好,”饶公接着说:“梁说我根本没有什么学问,我会抓问题,我就是从问题中读书,论学。”饶公评论道:“这完全是夫子之道,他的长处就在这里。”
寇焰嚣炽铁蹄长驱。1944年侵华日军发动了“豫湘桂战役”,河南、湖南相继陷落,敌锋直逼桂林。不久,桂林、柳州也失守了,饶公怀着极其悲愤的心情作《哀桂林》、《哀柳州》二诗,其中有句:“人事有逆曳,丧元知谁子?徒言山河固,我欲问吴起!”一腔正气溢于言表。
饶公说:“之前我已判断日军将攻陷桂林,固而已先行离开桂林去蒙山。”他回忆道:“从桂林到蒙山的路并不好走,要经过平乐,荔浦好几个县,很艰难。好在学生们对我很好,一路都用车推着我走。”
在蒙山,饶公与一帮避难的文化人相聚,他们之中有无锡国专的校长冯振心,教员巨赞和尚(后来当了佛协副主席)、留欧的阎宗临、讲《楚辞》的向培良;还有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简又文,法学家赵文炳,书法家蒋石渠,及后来成为著名武侠小说作家的梁羽生(梁羽生就是在此时向饶公学填词写诗的。后来他对饶公仍执师生之礼)。这些不当亡国奴的血性文人,在烽火连天、颠沛流离的情况下,仍不敢忘忧国,在虎口余生的危难中创办黄花学院,传道起文,教书育人。后来蒙山又沦陷了,他们又四处逃难,走文圩,过陈塘,迁黄村,最后来到北流山围村落脚,“零乱飘灯惊瞑宿,分飞劳燕惜迟留。”此时师生仅剩下十余人。尽管如此,他们仍不气馁、不放弃。又在这更偏僻的山区租下一座堆牛屎的砖屋,并命名为“牛矢山房”,在那里教孩子们读文天祥《正气歌》、岳飞的《满江红》和于谦的《石灰》诗。饶公有诗赞道:“乱峰合沓号六排,妖氛未豁此低回。千里连山利御寇,一村断发辟蒿莱。虎尾何堪青草瘴,牛矢竟似黄金台。”“厚地高天存正气,百沴千劫思人材……”其爱国之情,强国之梦跃然纸上。
回忆逃难蒙山的往事,让饶公七十余年后仍心有余悸的是日寇惨绝人寰的一场杀戮。
饶公说:“我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时候有人跟我学《易》,事先我占得‘离卦’的第四爻辞: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是极凶之象。饶公急忙劝大家徙而避之,众人从之。果不出其所料,不久,报该村为日寇烧毁,惨状目不忍睹。“六合惊涂炭,微生同敝帚。”说到这里饶公倒抽了一口寒气,真是“回首嶒峨地,血泪夹清泚。魂散孰为招,愁烟非故垒。”他以手指天,无不庆幸地说:“启绵兄,真是天顶有星啊,不然我就逃不过这一厄了!”舒了口气之后,饶公更郑重地说:“从此,我再也不以《周易》起卦了!”我明白饶公不起卦之意,因为一起卦便会想到那惨烈的情景,于心不忍啊!
我略知饶公的行迹,遂问事件是否发生在龙头村,饶公肯定地说:“没错,我有一首诗,其中有句云‘余生悬虎口,尽室寄龙头。万户多荆杞,孤村有戍楼。’便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回到潮州我即拜读了饶公的《瑶山集》,对这段历史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是一部完成于1945年的抗战史诗,饶公在《瑶山集》自序中云:“去夏桂林告警,予西奔蒙山,其冬敌复陷蒙,遂乃窜迹荒村,托微命于芦中,类寄食于漂渚。曾两度入大瑶山,攀十丈之天藤,观百围之柚木,霏霏承宇之云,凄凄慕类之麇,正则小山所嗟叹憭栗者,进或遘之。以东西南北之人, 践坱轧罔沕之境。干戈未息,忧患方滋。其殆天意遣我奔逃,俾雕锼以宣其所不得已。”在艰苦卓绝的情势下,饶公仍以大无畏的博大胸襟邀文友、携学生,深入少数民族聚居地,宿野村、杂峒獠,写出了“出自肺肠,入人肝脾”(钱仲联语)的不朽诗篇。
这些诗篇,既有抒发民族感情,痛斥日寇罪行的义愤;也有关心民疾,悯时念乱的忧思;更有抒写抗战必胜的坚毅信念。读来骇目动心,回肠荡气,让人领略到一个真正的中国文化人的浩然正气和爱国情怀。
历史虽已远去,蒙山却难于忘怀。2003年应蒙山县政府之请,饶宗颐教授欣然命笔为蒙山题写了:“旧游萦美梦,羁旅忆皋桥”的对联,并于上款处记下了当年的往事“曩昔自桂林奔蒙山,寄居龙头村梁鸾寓皋伯通赁舂之处。庾信赋予皋桥羁旅者也。”据悉这副对联已被镌刻于蒙山县文圩镇的廊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