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2013年5月15日香港《文汇报》 吴小彬/文

4月16日下午，复旦大学投毒案受害人、2010级医学硕士黄洋在上海中山医院离开人世。目前，涉嫌投毒杀害室友的犯罪嫌疑人林某已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　　　　

复旦大学的这起凶案，令人想起中国内地高校频发的学生暴力事件。从2004年的云南大学马加爵案、扬州大学秋水仙碱投毒案，到2007年中国矿业大学铊盐投毒案，再到2010年药家鑫案，以及2012年湖南大学生欧某因失恋杀害女友……这些恶性事件背后隐藏的社会和心理原因，让人深思，也有待揭示。　　　　

我们每个人都有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学校接受教育并慢慢长大的，除了少数贵胄子弟享有优越的学习、成长条件外，多数人都是在磕磕绊绊中走过来的。一些感觉敏锐的同学会察觉到，不时有种种不如意和摩擦的学校生活，早就与老师教导的团结、友爱和集体主义精神不合拍。回头想想，其实，初中以后的班级生活，不过提前复制了成人社会中的事态而已。同学中有依仗身高力壮称王霸道的、有少年老成暗藏心机的、有喜爱打探消息向老师告密的、有挑拨和带动几个人欺负弱者的。在那些刚刚走出童年，需要开始面对外界以及「成长的烦恼」的年月，多数人是既懵懵懂懂，又似有所知，既少年孟浪，又略懂矜持和尊严。许多同学与别人的第一次冲突，就是在此时发生的，吵嘴、打架、斗殴，不一而足。有的人后来忘记了，有些人则在内心留下浓重的阴影，多年后还难以释怀。　　　　

而进入大学以后，不同家庭背景和性格的同学住在一起，都要有一个熟悉和适应的过程，有的同学适应能力强，很快便和大家和睦相处了，有的同学则久久不能融入新的生活。一个大学女生写道：「与我同屋的同学来自不同省份，大家有不同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消费水平。我跟同学交流少，一些小事的摩擦和误会没有及时解决，导致现在关系疏远。我也很想融入她们，可是感觉她们对我的这扇门永远关上了。比起对面宿舍的女生动不动就对骂脏话扇巴掌的情况，我这里好多了，可是冷冰冰的宿舍气氛还是让我很郁闷。」谁不是在伤害中成长？谁不是被欺骗后才学会算计？当受到不公正对待和一些蛮横的欺辱时，许多同学心中恨恨不平，会设想种种报复和雪耻的办法，多数人不过没有付诸实施罢了。复旦大学投毒案，让很多人想起了以前的大学生活，想起了与同学们相处的日日夜夜，温馨、友爱是有的，可不满和矛盾也在所难免，有人就在网上发帖：清华投毒，复旦下毒，南航刺杀，噩耗频传。我们活着的人，是否应该给昔日大学同窗打个电话，热泪盈眶地说一声谢谢：感谢你们当年的不杀之恩！　　　　

为写这篇文章，我不仅到网上查看了1995年清华大学投毒案的报道，还阅读了1991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卢刚凶杀案的相关资料。当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了卢刚案后，窗外凉风北吹，我的心境更是悲戚。卢刚是一位空间物理学博士，1985年从北京大学作为公派留学生出国，他很用功，学习成绩很好，人也聪明，心思缜密，但极其冷血，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冷静、务实而寡情。他研究的课题是那么宏大，可他的心地却那样狭隘，他是受了一些委屈，同学、导师和校方在相关事项上的确对他不公，但摆在他面前的出路有许多，他不该那么想不开，更不至于犯那么大的罪行呀。在作案半年前，他就去买了手枪，经常练习射击，一直等他拿到了博士学位，又等到周五下午导师和同事聚在一起开会，他走进会场，又坐了一会，他才起身拔枪射击，连杀5人，重伤1人，最后自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获悉这起凶案时的震惊和不解。而这种惊悚并没有在22年后缓解多少—我不得不再次面对着人的存在意义的巨大深渊，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人性的幽暗。　　　　

什么是「人性的幽暗」？就是人性中难以割除的自私、贪婪、嫉妒、凶残，用基督教的话讲就是「原罪」。有学者近年倡导人们不仅要有忧患意识，而且要有「幽暗意识」，后者意指「对人性中或宇宙中与始俱来的种种黑暗势力的正视和省悟，因为这些黑暗势力根深蒂固，这个世界才有缺陷，才不圆满，而人的生命才有种种丑恶和种种遗憾。」无数事实和惨案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忘掉人性恶就潜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它像怪兽一样，随时准备冲出来吞噬别人，最后也毁掉我们自己。　　　　

中国的先哲，早就认识到人性的缺欠和「恶」。孟子曾经发出了「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的感叹；荀子则是以强调性恶论在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他说，人都是「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里好愉佚」，所以他将人归结为：「人之生也固小人。」　　　　

这些年，人们过于关注外在的事物，过于关注利益，汲汲于位子、票子、房子、车子，还有几人注重内心道德的修养？还有几人「一日三省吾身」？还有几人告诫自己要提防人性中的「幽暗」和「恶」呢？对利益的追逐，有时出于天性，有时则是被迫追求权力设置的职称、级别、奖金、福利等级，这些学业和职业等级，有时就像是故意设计出来以驱使大家在名利场上争夺。在一些学校、机关、研究机构和事业单位，人们攀比、竞争，把别人看成对手乃至敌手，人人都知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都懂得「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名利的诱惑，利益的驱动，扰乱了人心，以致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有人也非要与同学、同事撕破脸皮争个高下。而一旦碰到人人皆欲取之、却又「肉少狼多」的情况，则一番番明争暗抢便会上演。有胜者，就会有输家；有上位的，就有被逐出的；有高兴的，就有沮丧的；有弹冠相庆者，就有怀恨在心人。被逐出之人及怀恨在心者，如果总也咽不下那口气，总也无法熄灭愤怒之火，便会伺机报复，铤而走险，及至违法犯禁。近年来，不仅大学校园里有报复杀人、害人案件发生，社会上这类凶案就更多了。　

古人遵行的「内圣外王」的人格理想已然崩坏了，意识形态营建的道德楷模和未来愿景也不复光辉，人们的物质生活丰富了，精神世界却一片荒芜。当前的问题，实由「生存困境」与「信仰危机」迭加而生。只有认清「物欲」、「嫉恨」、「仇怨」、「报复」不过是信仰丢失、价值迷误的表现；只有寻找坚实可靠的价值基石，去填补裂开在眼前的「存在深渊」；只有确认一切乱象和惨剧的背后，始终有一只捉弄人们的手，并通过制度改革和建设约束它，我们才能走出困局。最后，还必须重建信念和信仰，为心灵找到可以安全停泊的港湾，我们方能制服「人性的幽暗」，也方能战胜人性恶，做一个健康、正直、向善的人。这样的人多了，我们的社会才能和谐，我们的生活才会充实、安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