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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文通:治学杂语

日期: 2019-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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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蒙默整理(公众号)2019年3月25日

 蒙文通:治学杂语

       蒙文通先生(1894—1968),四川盐亭县人,早年毕业于四川存古学堂,曾从今文经学大师廖平、古文经学大师刘师培学习,而尤受廖平学术的影响,成名后又向近代佛学大师欧阳竟无问学,出经入史,转益多师,形成了自己贯通经、史、诸子,旁及佛道二藏、宋明理学的学术风格,成为20世纪少有的国学大师之一。20世纪20年代起,蒙先生先后任教于成都大学、成都国学院、中央大学、北京大学、四川大学等校。40年代曾任四川省图书馆馆长。1949年后,除继续担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外,还兼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一所研究员、学术委员。蒙先生是近代“蜀学”传人,学术风格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学界占主流地位的“新史学”不同,以博通见长。1927年,蒙先生以《古史甄微》一书成名,以后又续成《经学抉原》,提出了中国上古民族“三系说”,其结论和方法都对中国学术界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

       象山言:我这里纵不识一个宇,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又说:人当先理会所以为人,着不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与之讲学,是遗其大而言其细,便是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不管做哪门学问,都应体会象山这层意恩。

       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做学问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

       学生总得超过先生。如不能超过先生,纵学得和先生一样,还要你这学生作何用?

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史亦然,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浩浩长江,波涛万里,须能把握住它的几个大转折处,就能把长江说个大概;读史也须能把握历史的变化处,才能把历史发展说个大概。

       做学问犹如江河行舟,会当行其经流,乘风破浪,自当一泻千里。若苟沿边逡巡,不特稽迟难进,甚或可能误入洄水沱而难于自拔。故做学问要敢抓、能抓大问题、中心问题,不要去搞那些枝枝节节无关大体的东西,谨防误入洄水沱。

       以虚带实,也是做学问的方法。史料是实,思维是虚。有实无虚,便是死蛇。

       读基础书要慢点读,仔细读。不仅是读过,而且要熟。更不在多,多是余事。只熟也还无用,而是要思。但思并不是乱出异解,不是穿凿附会,只是能看出问题。

       读史,史书上讲的尽是故事,切不可当作小说读,要从中读出问题来,读出个道理来,读出一个当时的社会来。否则,便不如读小说。

       中外进行比较,是研究历史的一个重方法。写《古史甄微》时,就靠读书时学过些西洋史,知道点罗马、希腊、印度的古代文明,知道他们在地理、民族、文化上都不相同。从这里受到启发,结合我国古史传说,爬梳中国代民族可以江汉、河洛、海岱分为三系的法,从而打破了关于传说时代的正统看法。学者或不以为谬,后又得到考古学上的印证。后来喜读汉译社会、经济各家名著,也常从正面、反面受到启发。所写一些文章虽未明确写上这点,但在考虑问题时常常是从这里出发的。

       读书贵能钻进去,并不在于读罕见的书,要能在常见书中读出别人读不出来的问题。宋刻元椠并不足贵,章太炎就常说他是读洋板书的人。

       中国地广人稀却长期统一,就因为有一个共同的传统文化。欧洲较中国小,人口比中国少,反而长期是个分裂局面,就因没有一个共同的传统文化。中国这个传统丈化,说到底就是儒家思想。要把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清楚,离开了儒家思想是不行的。

       学问贵成体系,但学力不足、才力不够是达不到的。体系有如几何学上点、线、面、体的体。清世学者四分之三以上都是饾饤之学,只能是点。其在某些分支上前后贯通自成系统者,如段玉裁之于文字学,可以算是线,还不能成面。如欧阳竟无先生之于佛学、廖季平先生之于经学,自成系统,纲目了然,但也只限于一面。能在整个学术各个方面都卓然有所建树而构成一个整体者,则数百年来盖未之见。做真学问者必须有此气魄。

       有些著作,看似零散、无系统,其实是自有系统的。如顾炎武之《日知录》,赵瓯北之《廿二史札记》,就可说是自成体系的通史,只不过没有把人所共知的史实填充进去而已。然清人札记之能与二书相比者盖鲜。

       欧阳先生尝言:读俱舍三年,犹未能通。于沪上见沈乙庵,沈谓:君当究俱舍宗,毋究俱舍学。归金陵,觅俱舍前诸书读之,又觅俱舍后诸书读之;又觅与俱舍同时他家诸书读之,读三月而俱舍之义灿然明白。盖自前后左右之书比较研读,则异同自见,大义顿显。章太炎先生尝言:近人读书尚多未至“不懂”处。旨哉斯言。能如欧阳大师之三年犹知其未能通者鲜矣。大师读俱舍之法,用于它书,何独不然。

做学问必选一典籍为基础而精熟之,然后再及其它。有此一精熟之典籍作基础,与无此一精熟之典籍作基础大不一样。无此精熟之典糟作基础,读书有如做工者之以劳力赚钱,其所得者究有限。有此精熟之典籍作基础,则如为商者之有资本,乃以钱赚钱,其所得将无限也。

       每一学问必有其基础典籍:清代汉学,不离《说文》;今古文学,则不离《五经异义》、《白虎通义》;宋学则一《近思录》;文学则《昭明文选》、《文心雕龙》。此学者之所能知。治史则当以《文献通考》为基础,则世之学者鲜能首肯者也。

       昔自沪归金陵,过苏州谒章太炎先生,时陈柱尊等侍先生,无锡国专唐蔚之邀先生游无锡,先生嘱同往。时人多言先生言谈难会其意,盖先生学问渊博,谈常牵涉过广,而听者往往不能蹑其思路而从之,故有难懂之感。行间,先生每喜与余谈论,常命近坐,虽饮食亦时命坐旁。昕夕论对,将十余日,每至废寝忘食,几于无所不言,亦言无不罄。徐以启先生曰:六经之道同源,何以末流复有今、古之悬别?井研初说今为孔氏改制,古为从周,此一义也;一变而谓今为孔学,古始刘歆,此又一义也;再变说一为大统,一为小统,则又一义也。仪征虽不似井研明张六变之旨,而义亦屡迁。见于《明堂考》、《西汉周官师说考》,或以今古之辨为酆鄗、雒邑之异制,或又以为西周、东周之殊科。诸持说虽不同,而于今、古学之内容乃未始有异。要皆究此二学之胡由共树而分条已耳。凡斯立义,孰为谛解?章氏默然久之,乃曰:今、古皆汉代之学,吾辈所应究者,则先秦之学也。章氏之说虽如此,然古今文家,孰不本之先秦以为义,则又何邪?余于此用心既久,在解梁时,比辑秦制,凡数万言,始恍然于秦之为秦,然后知法家之说为空言,而秦制其行事也;孔孟之说为空言,而周制其行事也;周、秦之政殊,而儒、法之论异。既见乎秦制之所以异于周,遂于今学之所以异于古者,亦了然也。乃见周也、秦也、春秋一王大法也,栽然而为三。于是有《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之作,以见秦、汉之际之儒生为与孔孟有别之新儒家,实为战国以来诸子学术发展之总结。然此篇虽于汉师礼说与西周旧典之异同论方綦详,而于此新儒家出入百家之故则犹未暇论及。

       后集《儒学五论》及撰《孔子与今文学》时,始略论“儒分为八”即儒家之出入百家者,八儒之书,多存传记,汉师言法夏,法殷、制备四代即新懦家之有取于诸子(本欲详论之而未果),故西汉师儒本有歧义,称制临决,乃趋一致。至于刘欲,乃创古学,而称已先立学官者为今学,而今古学之纷争乃起。于是知廖、刘二师推今古之歧异至于周孔,皆非情实;章氏言今、古止为汉代之学固是,然其离汉师于先奏又未必是也。余沈思今古事,历久不得通,走于四方,博问故老,亦未足祛其积惑,旁稽子史,间有会心,乃渐以得解,然前后已逾四十余年,甚矣为学之难也。

       读宋、明理学书,不能当作是学知识,而要当作是学道理,读时应顺著书中所说劫会其道理,要在能懂,不可求快。初读时宜读选本,周汝登《圣学宗传》、孙奇逢《理学宗传》都可(《明儒学案》每家份量稍重,《宋元学案》更重,不宜初学),能读懂哪家,能理会其道理者,不妨多读几遍,然后再读全集。通一家后,再如前法选读他家。总之,选自已有兴趣的、能读懂的来读,而不要勉强硬读,只有这样读,才能真有所得,才能作到“心知其意”,深刻理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能深刻懂得古人何所道,是谈不到分析批判的。

       读中国哲学,切不可执着于名相,因各人所用名词术语常有名同而实异者,故必细心体会各家所用名词术语的涵义,才能进行分析比较。如果内涵不清,仅就名相上进行分析,皮毛而已,是不着实际的。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是一部好书,我写《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基础就是这部书,很多现象它都看出来了,材料也提出宋了,就是没能把问题点透,缺乏系统。我只在这基础上前进了些,增添了些后起之说。

       几十年来,无论是讲课、写文章,都把历史当作哲学在讲,都试图通过讲述历史说明一些理论性问题。唐君毅说:“你每篇丈章背后总觉另外还有一个道理。”丁山说:“你每篇考据文章都在讲哲学。”这虽显有推崇之意,却也符合实际。

       讲唐史以《通典》最善,讲宋史以《通考》最善。因为它们都是通史,从知汉、晋,以知唐、宋。正史局限于一代,不知古,亦不能知今。两书都是有所为而作的私史,不比虚应故事的官书。吕伯恭最为知今,但他言古必及今。陈君举最为知今,但他言今必自古。必须通观,才能看得清历史脉络,故必须搞通史。但又必须在一段上有深入功夫。只有先将一段深入了,再通观才能有所比较。要深入一段,最好选在唐以后,因其史料较为丰富。

       高齐时尊世族,如卢、李之流,而又专鲜卑,汉人不得为兵,民族矛盾较大。而宇文泰入关则未形成世族,且多用汉人为兵,民族矛盾较小,故能自弱以渐强,进而灭齐,又进而弱梁、陈,至隋而成一统。

       《册府元龟》纂于北宋,其中溢出正史之材料至多,特以六朝、隋、唐、五代多世所不见者,可补史缺。但其书系分类编辑,类别虽细,亦不尽合今日所需,故不可仅根据类目查检,而应普遍查。《通鉴》自六朝以下,亦多溢出正史,《册府》当与相若。伯希和、沙畹等立论多取材《册府》。

       嘉庆《四川通志》据正史列蜀人名氏,不见于正史者则多佚而不载。刘鉴泉据宋人文集录出多人。然刘所见宋人文集有限,《四库珍本丛书》即所未见,故可于刘所见集外更补集之。他如《舆地纪胜》、《寰宇通志》均记有蜀人事,亦可用以补之。

       宋有历朝实录、国史,李焘《长编》所引至多。元初修宋、辽、金三史,为时不过二三年,实非修史,乃抄史耳。故《宋史》应基本上保了宋国史的原貌。可用《长编》互校,《长编》“本传”者即国史之列传,称“本纪”者即国史之“本纪”,可用以考校究竟保存多少国史的原貌。

       《周官》一书貌似规模宏大,职官分明,后世有“周公致太平”、刘歆伪造之说。然细其实,亦殊混乱,如选举不尽属大宗伯,军是不尽属大司马,冢宰所主则多为王朝内府之事。若再细审之,则各官职分之重复者亦复不少。可见其实非系统完整之理想制度。至其所反映之社会制度亦与战国以后之实况不合,而颇与西周相符(另有专文),皆可证其为旧日之档案整理而成者。

       言汉学,必先明其家法,然后乃能明其学说,又必跳出家法,然后乃能反判其学说。如惠栋是懂家法的,张惠言之于《易》,庄存与之于《公羊》,都可说是明于汉学家法的。戴东原却不懂家法,近世之崇戴者,也多不懂家法,故虽大讲汉学,而实多梦吃。

       章太炎颇椎重孙治让《周礼正义》、黄以周《礼书通故》二书,然二书路数则不同。孙为汉学路子,纯宗郑玄,然信之太过。黄以周则不纯为汉学,也讲宋学,以宋学方法讲汉学则时有臆说。然其书又多用林昌彝《三礼通释》,而其下结论则较林为精,林书则为《五礼通考》路子。

       唐人学术气度宏大,偶失之粗疏,而宋人学术深细。宋人读唐书,见其粗疏多失,起而纠之,自然趋于深细,如《元和郡县志》即多失,宋地理书则多所是正。

       唐之骈文形成四六,唐之诗形成格律,佛学则有科判。看来总有一个架子。

       任何思想总是时代的产物,是根据各时代的问题而提出的。时代一过,形势变了,这种思想便失去其意义,便消逝了。

       魏晋的佛学,完全是印度佛教与中国思想相结合的产物,故与印度之佛教异。唐人觉其非印度之教义,玄奘亲往印度求法,所取回者为真印度佛教,但与中国条件不适应,再传之后遂绝,而所流行者则仍为中国化之佛——天台、华严等宗,及至禅宗出现后,与中国思想之结合愈紧密,而竟完全取代前此佛教各宗。

       孙明复讲《春秋》大一统,盖针对唐末五代之藩镇割据而发,故其说得以不胫而走。胡安国《春秋传》大攘夷,则就南宋形势言之,故其书终宋之时代三传行世。

       一个学派总是有自己的理论,清代汉学的理论何在?而汉代学术,无论是今文家或古文家,都是有自己的理论的。戴震、焦循虽理论著作,而又和他的整个学术脱节。所以,清代汉学到晚期非变不可,不变便没有出路。

       大学以上的学生,主要是学方法。在听课时,应跟着先生的逻辑思维的发展而发展,体会先生是怎样思考问题的,不应要求先生跟着学生的逻辑思维走。假如那样,学生还学什么?

       写一篇文章,总要经得起时间考验。一篇稿子写好后,最好放个二三年;能经得住二三年的考验,再发表也不晚。在这段时间也可做些补充修改,使更完善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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