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月刊》2018年5月
文/邓乐儿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于本年度开设“中文创意写作”分流课程,礼聘华文世界著名作家王安忆教授出任访问教授,执教“创意写作坊”,为有志写作的同学提供学习和交流的平台。今年三月二十日,王安忆教授举行公开讲座,以“服从与抵抗—小说写作”为题分享她对小说写作及创作教学的看法,并引领听众探讨小说的本质。
王安忆公开讲座当天的下午,演讲厅早已座无虚席,慕名而来的听众挤满楼梯、走道的每个空隙。王安忆一开始便回忆起她母亲—中国著名小说家茹志鹃:“我的母亲是一个小说家,可是她期望孩子当医生。多年来中国大陆动荡的环境中,作家是不安全的,对好坏的标准总是犹豫。医生却总被需要,亦能实践人道关怀。可惜孩子都不争气,碰上文化大革命。没有正规的高等教育,也就不能从事专业性很强的职业。”由此而言,小说其实是非常非常的“低”,是“低”到尘埃里的一种存在,门槛低得仿佛只要识字的人就能做的事情。“创意写作”在中文系的经典课程中亦几乎不存在。
让孩子知道写作的乐趣
王安忆直言,获中大中文系邀请出任访问教授并任教“创意写作坊”时,心中实在惶恐,亦不禁犹豫:写作能不能教?她以为可以教授的事情都具备两个条件:学习和训练。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写作既不能学习,也不能训练,因为从事写作需要天赋,实践时碰到的问题亦复杂多变。尽管如此,她仍然决意一试,尽可能带领同学走到最远。
谈及在上海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执教写作班的经验,王安忆坚持修读的同学都必先通过考试。学府中开办这类课程,就必须尊重其学术性,才不会令人误会,以为只有考不上中文系的同学,才上写作课。她坦言,如果有人以她为例,证明没有文凭和学历也可以成为作家,她会为此感到悲哀——因为如果当年她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必定能写得比现在更好。
同时,王安忆也反对急于培养能发表、出版、得奖、拥有声誉的“真正”作家,令写作的过程蒙受不必要的压力:“我的目标很低,就只是文学的教育,让孩子知道写作的乐趣。”然而,这并非易事,要获得写作的乐趣,必须先艰苦劳动,克服很多困难。尤其创作虚构的故事是无中生有的过程,就如在白茫茫大地上前进,找不到依傍,找不到路径。她便忆起小时候在农村的夜晚摸黑行走,手电筒只会令视野狭隘,反而淡淡月色下,你以为走不通的路,却能一直走下去:“坚持写作四十年,不是只靠韧力的,如果没有写作的乐趣,实在写不下去。”
王安忆又跟听众分享她崇拜的大师,其中一位是十九世纪法国著名作家雨果:“他是我的理想,理想是永远达不到的。”她形容雨果的小说材料都来自历史,是纪念碑式的,天生就在天梯上俯瞰众生。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折翼天使,落在人间经受许多磨难,就如《悲惨世界》的故事主人公Jean Valjean,必须几经波折,才能炼就人间的“神”。
坚持“讲故事”的小说
王安忆进一步以十九世纪的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助夫兄弟》和近年的电影《广告牌杀人事件》为例,指出西方故事中的“和解”必须经过漫长的过程,历尽艰辛。中国却讲“顿悟”,如汪曾祺早年的小说《复仇》,讲述父亲死前在孩子的手上刻上仇家的名字,孩子为了复仇走遍千山万水,最后看见仇家手上也刻着他父亲的名字,便就此放下仇恨。
由此反映,东西方的文化很不一样,西方讲“逻辑”,中国却说“灵感”。西方需要一步一步的走,中国人讲的却是“觉悟”。所以,故事的形态也不一样。王安忆又指出,西方的写作课程比较多,可能就因为他们的故事比较容易操作,而中国的写作坊中用作例子的,恐怕也是逻辑非常鲜明的西方作品。
谈到小说的本质,王安忆认为现今小说的定义已变得模糊。面对后现代的理论、知识分子的介入、传媒资讯的覆盖,当你说“什么是小说”,别人就会反问“什么不是小说”。于是她尝试探寻:“小说的‘基因’是什么?我们靠什么判断‘这是小说’?”
王安忆对小说的认识和学习源自阅读。她忆述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代人失去教育机会,却亦因此脱离规范教育,自由发展。由于欠缺指导,她读得泛滥、芜杂,受到的影响杂乱无章,却又异常丰富。其中她最喜欢读小说,因为有故事:“所以我觉得‘讲故事’可能就是小说的基因。当然,也出现了很多不讲故事的小说,但我坚持的还是‘讲故事的小说’。”她笑言,年轻时无知无畏,总想写得和别人不一样。写得难读,就觉得出众,既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直到长时间的写作后,她才发现:“要讲一个好的故事,才是最难的。”
王安忆直言:“写小说的人一定对世俗生活有兴趣。”哲学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小说却在“现象”中找到“美学”,捡拾日常生活和伦理中的美好。王安忆表明自己喜欢世俗的凡人,更以“中国大妈”为例:中国大妈的吵闹无礼受尽批评,但却表现出另类的勇敢,不把一切放在眼内,全因背负着一个历史时代。“她们都在争夺之中长大,排队时就很焦虑,恐怕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她们从这样的历史中跻身出来,才获得今天的生活,所以她们很开心。”
在“服从”中“反抗”
然而,写小说的人充满矛盾,十分尖锐,一方面服从于生活的表明规则,但另一方面又不能就此满足,总希望触碰到更高的“精神”。世界可以分成两部分:可以证明其存在的真实世界,和相信的世界。她认为“精神”应该存在于“相信的世界”中:“我不能证实,但只要我相信,我就可以建设一个新的、虚无的世界。”
困难在于,即使要证实最高的精神,小说仍不可能脱离世俗:“写小说的人太吃力了,总是想要在尘埃里搭建一道天梯,去触碰最高的地方。”现实是安身立命之所,写小说的人不可能从中脱离,但又必须尝试抵抗现实逻辑:“每个人挣脱的方式都不一样,而我希望我抵抗的力量是由服从来的,就如跳高一样,我必须助跑,才可以把停在空中的时间延长一点。”
王安忆提到一次文学活动中,一众作家讨论“什么是伟大的小说”。她坦言,这个题目很难写,因为“小说”这个文类本身就不能说是“伟大”,它来自最日常的生活经验,因此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拥有评论的权力。她难以把小说置于文学文体中讨论,亦很怕在讲座中谈论小说:“一讲又回到生活里去,即便不想,仿佛也只能扮演一个说教的人。”
演讲后观众提问,如何判断文学作品伟大与否。王安忆亦断言:“我肯定成不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因为时代一直变化。如果小说是故事,今时今日打开社交平台、报章媒体,故事太多、太泛滥,轻易就会受到挑战。我们不能就此轻言高下好坏,必须慢慢处理这个问题。偏偏这时代却又如此急迫,如此平面化,我们缺乏时间,无法累积经验、思考和情感,所以难言伟大。
但是,正如王安忆在“服从”中寻找“抵抗”世俗的力量,我们又何尝不可从“渺小”中窥见“伟大”的痕迹?她说:“一个人如果真正有才华的话,什么事情都难不了他。”写小说的人总在现实的诸多限制中挣扎,在夹缝中开辟前进的道路。在短短一个小时的演讲中,我们已经可以想象:四十年来,王安忆始终在滚滚尘埃中一砖一石地搭建天梯。她在世俗之中的微小身姿,亦未尝不是我们所仰望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