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今日头条》2021年11月29日
1938年,因为抗日战争,身处昆明心力交瘁万般无奈的沈从文,给远在湘西故乡的大哥沈岳霖写了一封信。
在信里,他请求大哥能派人来一趟昆明,把他平生最宠爱的九妹沈岳萌接回湘西沅陵县。
当得到家书,星夜赶路到达昆明的五弟沈荃,打开沈从文家大门,见到九妹那一刻,行伍出身,黄埔军校毕业,时任国民党128师团长的他,愤怒涌上心头,一下子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眼含泪水叫嚷着要结果了沈从文的性命,幸得张兆和等人下死力才哭喊着劝止住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沈荃看到原先那个15岁就跟着二哥沈从文离开湘西,聪明善良活泼美丽的家中最小的九妹,如今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啊。
只见她一个人木然坐在靠窗的小桌旁,一只手紧握窗户栏杆,一只手抓住桌子的一角,两眼惶恐无助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待喧嚣平息过后,她又笑嘻嘻低下头,口内一遍遍不停念诵着“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沈荃流着泪,一遍遍呼喊着九妹的名字,九妹抬起头,茫然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念她的“阿弥陀佛“去了。
目睹九妹如此惨状,沈荃只觉万箭攒心,心如刀绞,却又无力回天,在一旁默默垂泪的沈从文,亦只有长吁短叹。
那一刻,沈从文在内心深处,是多么后悔,他当初千不该万不该把九妹带离湘西啊,可是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图 | 沈从文与九妹
1912年生于凤凰古城的九妹沈岳萌,是沈家最小的女儿,也是母亲和哥哥们最为宠爱的小妹。
九妹生得美,花瓣似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头乌黑的秀发。从小就爱深红浅红各色玫瑰花的她,也如一朵盛开的水红玫瑰般美丽迷人。
九妹不但长得好看,还勤劳善良天资聪慧。她一双巧手做出来的玫瑰花酱,谁吃了都要赞不绝口。小时候上学读书,哥哥们不会做的数学题,她三下两下就做出来了,可是生逢乱世又家道中落的沈家,却没能让九妹接受过系统完整的教育。
九妹15岁那年,独自在北平卖文为生的沈从文,为了不让九妹的美丽与才华埋没在大山深处,咬牙决定接九妹来北平读书。因为放心不下九妹一人在外,从小寸步不离身的母亲也跟了过来。
为了能将九妹培养成如凌叔华、林徽因一样的才女,还可以去浪漫的法国巴黎留学,沈从文安排九妹进入法语专业学习,还特意请来法语系的大学生给她辅导功课,同时要求九妹读小说,甚至要求她尝试写作。
虽然并不适应大城市的生活,但是面对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热心的二哥,九妹仍一声不吭按照二哥的意愿去学法语、读小说。
在沈从文的精心安排和倾力打造下,九妹迅速成长为标准的都市文艺女青年。
这一时期的九妹,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文艺气质,后来的晚辈黄永玉回忆起对三表姑九妹的印象是:
“我觉得她真美。右手臂夹着一两部精装书站在湖边尤其好看。”
可是这样一派优雅文艺气质的九妹,活得却并不快乐。法语艰深难学,毫无知识功底的她,学起来非常吃力,更不要说像二哥一样,下笔写文章如行云流水。
彼时的九妹,在落雨的夜,在黄昏的秋,在月圆的初春,便格外想念美丽的凤凰古城。
她多想如一只快乐自由的小鸟,在故乡的山林自在飞翔,可是如今置身陌生北平的她,却如一只关在笼中的鸟,一株从深山移出的杜鹃,她再唱不出婉转的歌曲,开不出殷红的花朵了。她只觉自己的生命奄奄一息。
和她一样深深感觉吃力的还有二哥沈从文,为了维持本就清贫的北漂生活,他唯有夜以继日拼命写稿赚钱。
图 | 沈家合影,右二是九妹
一年后的1928年,经朋友介绍,沈从文去了上海的中国公学教书。九妹和母亲也跟了过来。九妹被安排在中国公学借读,除了继续她的法语课程,九妹还学习英语和编织。
虽然在学校教书,有了固定的收入,但是要应付一家人在上海的吃喝花销,沈从文仍力不从心,不得不操起老本行,再次夜以继日拼命写稿。
眼看儿子为着生活日夜辛劳,还要操心九妹的学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老母亲,最终决定独自回到湘西老家,减轻儿子的经济负担。
母亲走后,九妹仍留在沈从文身边,继续读书。虽然日子过得忙碌艰辛,然而有美丽活泼的九妹相伴,仍是沈从文寂寥贫瘠生活中最温柔的安慰。
他甚至特意为九妹写了一篇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仪彬温柔善良活泼开朗,和她最爱的母亲寸步不离。在家中她最受宠爱,永远不想长大。在窗前就着阳光读着法语初级课本时的她美丽可爱极了。谁读了这篇饱含深情的小说,都知道小说里的仪彬就是九妹。
1930年,沈从文离开上海,前往武汉大学任教。这一次,九妹选择继续留在上海读书达半年之久。
独自留在上海的九妹,一个人住在一家俄国饭馆楼上的小房间。学习之余,她便成天翻着字典,读那本厚厚的英文版《堂吉诃德》。
1931年,沈从文赴青岛大学任教,九妹也跟着进入青岛大学插班借读。
此时已年近20岁的九妹仍不能熟练掌握法语,也没有一技之长,却因为经年累月读着欧美小说,沉浸在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而此时,二哥沈从文已与张兆和相恋,并在青岛过上了甜蜜的二人世界。
看着二哥整日和心爱的女子出双入对,九妹既高兴又难过。她知道,从此二哥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图 | 沈从文和张兆和
1933年,沈从文和张兆和在北平结婚定居后,九妹也跟着去了北平。面对年岁渐长,虽面容姣好,却读书无成的九妹,沈从文和张兆和开始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
不久,哥嫂俩就为她介绍了在燕京大学心理系任教的夏云教授。夏云也喜欢九妹,在生活学习上对她关怀备至。可是,此时已读了太多浪漫文艺小说的九妹,既向往爱情,又害怕婚姻。两人的关系因为九妹的犹豫不决,最终不了了之。
1934年,沈从文创作完成小说成名作《边城》,将他的文学创作推向高峰。
已然成为著名作家的沈从文,家里总是少不了前来拜访请教的众多文学青年。
其中一个同样来自湖南凤凰的年青人刘祖春,因为受了沈从文等人的资助,当时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他,还在沈从文的指引下,成为了一名乡土文学作家。
心存感恩的他,来到北平后,便第一时间到沈家拜访。在沈家,他第一次见到了一身素朴旗袍,楚楚动人的九妹。
他站在客厅,正接过一杯热腾腾的绿茶。她从东屋轻轻掀了门帘,面带微笑要看看这个来自家乡的年青人是谁。
她静静站在洁净门帘处,面带微笑凝神看着他。他抬眼望去,只觉她漠漠独立,犹如一株盛开的洁白山茶花,她的淡淡微笑,又如一小片洁白的月光,一片轻柔的羽毛,一下子就融化温暖了他的心。
从此后,每逢周末,刘祖春一定会去沈家拜访,而陪在他身边的,也一定是九妹。
九妹还是如那日初相见一般,只是微笑着,很少说话。她喜欢静静听他说话,听他说故乡的旧闻,说学校的趣事,说小说里的人和事。
他洁白整齐的牙齿,乌黑浓密的头发,粲然一笑时,他的手臂轻轻触碰到她温柔芳香的发梢,她颤抖的心湖里泛起一片甜蜜娇羞的涟漪。
她等着他大学毕业,毕业后就和他结婚。她不要做才女,不要出国留学,不要名扬天下,她只愿一生一世都守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做他默默无闻的妻。
好不容易等到1937年的夏天,刘祖春大学毕业,正当九妹满怀对爱情和婚姻生活的无限希冀时,却逢七七事变爆发,在大学深受马克思主义思想洗礼的刘祖春,面对国破家亡山河沦丧,毅然决定要远赴山西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上阵杀鬼子。
面对他深爱的从小娇生惯养的九妹,刘祖春不愿连累她,最终决定抛下九妹,独自远行。
临行前,他带走了九妹的一张照片,还有那本厚厚的英译本《堂吉诃德》。
图 | 沈从文和张兆和、九妹岳萌
刘祖春走后,九妹开始陷入巨大的失望和无尽的泪水中。一个人在家时,她常常整日坐在刘祖春常坐的椅子上,默默流泪。有时候,她又一个人在东屋门帘处长久站立,一动不动犹如雕塑。有人唤她了,她恍若从梦中惊觉,然后竟是一阵傻笑。
1938年,因为战乱,抗日形势日趋严峻,九妹又跟着二哥二嫂,辗转去了昆明。
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沈从文为她找了个在联大图书馆的工作。本以为有了工作牵绊,九妹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没想到在图书馆工作后的九妹,渐渐开始信了佛教。
一有空闲,她便去当地各大寺院参加各种佛事活动。这还不够,一个人在家时,她又偷偷把二嫂张兆和储备在橱柜里的食物全部拿出来,施舍给因为战乱无家可归的难民和乞丐。
有一次,联大图书馆遭遇空袭轰炸,九妹帮着抢救图书和物品,等回到自己的小屋时,惊讶地发现房内的大小物品全被小偷洗劫一空。
本就精神状态不好的九妹,目睹小屋横遭抢劫,受到极大刺激,从此后竟至逐日精神恍惚起来,常常无端傻笑傻哭,又发疯般无法自控地一遍遍念诵着“阿弥陀佛”。
这样的九妹,已然精神失常成了一个疯子,再也无法去图书馆工作了。
心痛不已却又无计可施的沈从文,最后不得不含泪给大哥沈岳霖写下那一封浸满血泪的求救书。
就这样,去时聪慧美丽活泼善良的九妹,再回到湘西时,却是一身伤病两行泪。
此时,跟着五哥沈荃回到故乡的九妹,疼爱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她被安排住进了沈从文在湘西沅陵县为兄弟姐妹们建造的芸庐里。
从此后,在沅陵的小山村,住在芸庐附近的村民,便常常见到一个身着旗袍,美丽却又疯癫的女子。
精神状态好一点的时候,她就教村里的孩子们学英语,还给他们讲发生在北京昆明的故事;疯病发作的时候,她就一个人疯疯癫癫跑到山下的集市上,旁若无人般手舞足蹈,忽哭忽笑,口内不停重复念着“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还有一连串别人听不懂的英语长文。
这样的九妹,丢尽了沈家颜面,大哥最后决定把她幽禁在芸庐后面的一间偏房内。
有一次,九妹试图从窗户内爬出逃走,结果摔断了一条腿。
从此后,在这间人迹罕至、不见天日的偏房,九妹如一株被扔在墙角的玫瑰,枝折花残,等待她的命运只有凋零和枯萎。
那日,因芸庐年久失修屋漏,沈家找来了一个叫莫士进的泥瓦匠,给芸庐捡瓦补漏。
当这个年已三十多岁,因为贫穷一直未婚的单身汉,来到芸庐偏房九妹所在的屋顶捡漏,揭开第一片断瓦时,他惊讶地发现屋内竟端坐着一个身着旗袍的年青女子。
因为长年不见阳光,这女子面容分外白皙美丽,然而却头发蓬乱,举止怪异,口内念念有词。凭直觉他便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疯女人。
他揭了一片瓦,她便得了一片光。九妹愣了许久,才茫然抬起头,找到了那片照亮了她周身的光的所在。
透过高高房梁重重蛛网,她看到了遥遥在上的男子的一张脸,还有他给她带来的那一缕救赎的光。
那张脸满溢憨厚灿烂的笑,她看到他朝她微笑时,他洁白整齐的牙齿,乌黑浓密的头发,九妹一阵恍惚,她只觉这个人似曾相识,又太过久远,她再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这天傍晚时分,做完活又去沈家结了账的莫士进,正准备回家时,在山下村口隐僻处,竟又见到白日里见过的身着旗袍的美丽的疯女人。
她已经再次从芸庐破窗而出逃了出来,蜷缩着蹲坐在一株高大的枫杨树下,满脸凄惶无助的等着他,等他带她走。
泥瓦匠莫士进的家在三十里外的一个叫乌宿镇的地方。这个贫穷偏僻的小镇,风光秀丽,竟如桃花源一般幽深美丽。沈从文曾在《白河流域几个码头》中深情描写过它:
“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乌宿’,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滨水极多。”
可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小镇,带给莫士进的却只有贫穷。他的家在一条破船上,他实际上是一个穷苦的渔夫,替人捡瓦补漏,只是他的副业。
这之后,九妹的家,便是一条破船,九妹也成了乌宿镇的河滩上地道的渔婆。
可是她的美丽和疯癫,她那身素朴的旗袍和口内说出的让人听不懂的长长英文,依然让九妹成了乌宿镇一个美丽诡异、神秘莫测的存在。
九妹失踪后,沈家大哥便将芸庐一把铁锁锁上了。数年后,等沈家有人偶然去了乌宿,在一处荒僻河滩的破船上发现九妹时,穷困不堪的九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
她给莫士进生了一个儿子,莫士进给孩子取名莫自来,意思是孩子的母亲是自己跟着来的。
生下孩子后的九妹,精神状态倒比原先有所好转,很多前尘往事,她亦依稀记起一二。
她原先口中成天念念叨叨的“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也变成了“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保佑俺的莫莫儿哟”。
1951年,五哥沈荃意外离世,九妹闻讯后,带着丈夫和儿子回了一趟芸庐,可是彼时大哥已经回了凤凰古城,芸庐早已人去屋空,荒草萋萋。
凝望曾被囚数年的那间芸庐偏房,九妹又想起把自己从昆明带回湘西沅陵的五哥沈荃,还有那日他为她与二哥拔枪拼命、双泪长流的场景,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竟是阴阳永隔,死生不复相见,思量到此,九妹不禁放声大哭。
自此一别之后,九妹再未回过芸庐,亦没有再见过沈家旧人。
50年代末,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九妹只要弄到一点宝贵的食物,都第一时间全部给了自己的孩子莫儿。本就黄瘦不堪的她,身体愈加虚弱,最终没能熬过1959年的寒冬。
九妹死后,被草草埋葬在乌宿镇二酉滩头,一个埋葬了太多纤夫的乱坟滩。
荒冢一堆草没了,在乱石遍地、杂草丛生的河滩,九妹的坟冢和那些生前受过无尽穷苦劳累的纤夫们的坟墓并无不同。
时光荏苒至1982年,沈从文回到阔别长达26年之久的湘西故乡。
关于九妹,他一个字没有说,他怕问,别人更不敢提。
图 | 晚年的沈从文和张兆和
一年后,九妹的儿子莫自来辗转来到北京,见到了已经80多岁白发苍苍的舅舅沈从文。
透过浑浊苍老的双眼,沈从文努力想从莫自来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九妹的影子,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来自湘西老家一个朴实憨厚的百姓。
他佝偻的腰身、苍老的容颜和粗糙的双手,没有一处和九妹有关。
看着眼前这个他第一次见到的陌生疏远的外甥,沈从文在心底无比凄哀地默默告诉自己:“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
1988年,沈从文去世。
1992年,沈从文骨灰葬回凤凰听涛山,一半埋在五彩石下,一半撒入滚滚沱江之中。随骨灰缓缓撒下的,还有一背篓的玫瑰花瓣。
那些深红浅红的玫瑰花,曾经是九妹生前最爱的花。
在湘西凤凰的山山水水间,九妹也如一丛山中幽兰,一株溪畔杜鹃,一钵沈家门前的水红玫瑰花,可是有一天她被移到了陌生繁华的大都市,从此后,她再开不出阵阵幽兰芳香,灼灼明艳花朵,等待她的命运只有枝折花残,枯萎凋零。
多希望,她只是那一株不被惊扰自由生长静静绽放山野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