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凤凰新闻》20200708
报考的时候,刘源认真地填了政审表
父亲一栏填“刘少奇”,母亲一栏填“王光美”,本人成份一栏填“工人”
籍贯、政治面貌、社会关系等等一概填“众所周知”
1977年7月,邓小平正式复出,中共十届三中全会恢复了他原来担任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中央军委副主席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等党政军领导职务。之后,邓小平自告奋勇主抓科技和教育工作。
不久,高等学校招生会在北京召开。由于“左”的思想还束缚着许多人的头脑,因此会议争论十分激烈。争论的主要问题是:现在是否可以像“文革”前一样招收应届高中毕业生?是否可以恢复考试?政治审查中如何克服唯成分论的影响,贯彻主要看本人政治表现的政策?招生中贯彻阶级路线与择优录取的关系?
对于上述问题,主持会议的原教育部主要领导人总也不表态,致使会期一延再延。终于,邓小平发了脾气,警告教育部“要争取主动”,“不要成为阻力”。对教育部送审稿上关于招收新生的政治审查条件,他认为“太繁琐”,这一段全部被他划掉,他又重新起草了一段。招生文件上关于政治思想品德考核的一段,基本上是邓小平写的。他说:“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政治历史清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劳动,遵守纪律,决心为革命学习,有这几条,就可以了。总之,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当年8月21日清晨,北京长安街沿途的高音喇叭里传出头条新闻:恢复高考。
很快,北京起重机厂召开正式会议传达相关文件,报考条件就张贴在车间的墙上。刘源经过仔细研读,发现报名的政审条件中不涉及出身,只说了本人不能有历史问题、政治问题。他决定报考,但内心深处对会不会被允许参加考试仍然非常怀疑。毕竟,他的父亲刘少奇头上,还压着“全国最大走资派”的帽子。
报名后,刘源开始认真准备高考,且苦苦等待准考证。
可不久,他却得知自己的报名被厂组织部门退回,理由是“超龄”。那年,刘源26岁,而据非正式的传达里有“最好25岁以下”一说。刘源不服气,因为自己初二辍学,是“老三届”的初中生,而高考对“老三届”的高中生都是放开的,“他们的年龄肯定比我大”。
日后,刘源分析道:“当年高考报名,也不能说我本人有什么问题,就说我年龄不行。当时的环境中,不让我考,不会犯错误,让我考,就可能冒风险。”
于是,当时以刘源的年龄划线,厂子里9个年龄大过他的工友一律被卡下。一气之下,刘源给邓小平写了封信。今天,刘源仍然能很清晰地复述信的内容:
“我管他叫小平叔叔,开头就自报家门,说我是刘少奇的儿子刘源。我这几年从农村又到工厂,听说您恢复工作抓高考,很高兴,大家都很振奋。我想考大学,现在厂子里不让考,如果因为我父母的原因、我的出身不让我考,我很不服气,何况你这个招生简章并没有这么讲。让我考我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怨……”
刘源记得,信不长,就一页纸,用钢笔书写工整,在信封上写着“中共中央邓小平副主席”,然后贴了4分钱邮票,在自己的住处北京永安里附近随便找了一个邮筒投了进去。
信是寄走了,但到底有没有结果,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刘源心里没有底。10余天后,来了回音。刘源和9个情况相近的工友,全部被放行。
邓小平的批复,刘源至今没见过,“具体怎么批的不知道”,只知道邓小平批给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吴德,吴德转批给北京市负责高招的同志,最后由厂里教育处通知刘源,说是可以报考了。
报考的时候,刘源认真地填了政审表。父亲一栏填“刘少奇”,母亲一栏填“王光美”,本人成份一栏填“工人”,籍贯、政治面貌、社会关系等等一概填了一个“众所周知”。
刘源他们拿到的,是当年北京市高考考场里最后10个考号。当时,离高考举行,仅余一个星期。他记得,当年每个考场是40人,而自己所在的最后一个考场显得相当空荡,只坐了不到20个考生,其中10名来自北京起重机厂。刘源他们中的7位,后来成为幸运的七七级大学生。
高考过后是招生。北京师范学院(现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师周兴旺当时在北京崇文门内旅馆招生。他住的房间里,床上摊满档案袋。他所能接触到的档案,都是经北京市高招办筛选过的。高招办当时掌握着一份20个典型“可教育好子女”的名单,都是被打倒的中央一级领导人的子女。高招办领导让周兴旺在刘源和薄一波儿子之一这两份档案中选一份。周兴旺想:那就选个“大”的吧。
于是,周兴旺拿了刘源这一份。尽管档案就几页纸,但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周兴旺清楚,自己不能做主,必须带回学校汇报。因为怕丢失,这份档案就在他家防震棚里架高的双人床上过了一夜。
录取还是不录取考生刘源的问题,一直报到当时师院的领导机构“北京师范学院革命委员会”,并为此专门开会研究。革委会副主任崔耀先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讨论会上,他拿着刘源的档案,说,这个学生在农村插过队,是因为肝炎被退回北京养病的。这个身体呀,能过关吗?得让他去医院复查。身体行的话,没有理由不让他上吧?
为此,一个可能被上升到政治层面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就此降到了一个很普通的、可度量也能执行的标准上,即政治问题变成了体质问题。不久,刘源去崇文门内旅馆,找周兴旺老师体检。
周兴旺带着刘源去了同仁医院。这是一场只有一个学生的特殊体检。直到此时,刘源开始相信,上大学真的“可能有戏”。
1978年初的一天,刘源终于收到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他有些激动。此时,距离父亲刘少奇辞世已近10年,母亲王光美还被关押在秦城监狱。刘源清楚地记得,3月8日,自己正式入学。
怀着对失去青春岁月的强烈补偿心理,带着10年动乱中留下的对中国现实和未来的无数疑问,刘源在中外历史中忘情徜徉。同学们待他平等、友好,他的身心感受到了一种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
1978年,对于中国而言,意味着一场彻底改变中国命运的变革的开始;而对于前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后人们而言,则意味着一场持续10余年噩梦的终结。这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全会开始全面、认真地纠正“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这年12月22日,根据中共中央组织部的决定,王光美被释放出狱,随后彻底平反。
见到母亲王光美时,刘源的眼圈红了:母亲脸色苍白,眼角已经布上细细的皱纹,那曾经黑得像墨玉一样的头发已经失去光泽,几丝白发刺目地显露出来。
在和邓小平的一次会面中,王光美提及了儿子要求参加高考的信和邓的亲自批复。邓小平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其实,当年刘源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北大哲学系,第二志愿才是北师院历史系。考试结果虽然超过了第一志愿的录取线,但北大当时不敢招收这个身份特殊的学生。刘少奇被平反后,北大曾经派一位老师专程找到刘源,问他:“你还想上北大吗?这是你原来报考的大学。”那位老师话说得很真诚:“当时没收,确实不对,现在也许可以补救一下吧。原来你报的哲学,现在上的历史,你愿意上哲学还是历史?”
刘源没有选择转校。对北京师范学院,他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