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月刊》2019年12月
文/金胜华(香港著名翻译家)
既然逝去的岁月永不再回,未来的日子不会比今天更年轻,那么,何不在每一天中,好好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今年九月初,刚开学不久,我让硕士班的同学翻译一篇散文诗作为练习,译后在课堂上讨论。一位年轻的同学自告奋勇侃侃而谈,一开口就说:“这是上个世纪发表的作品了,所以翻译用语要用典雅一点。”“上个世纪?”似乎很遥远,闻之令人悠然出神,不免兴起思古之幽情。可她说的是我的好友布迈恪教授的文章呀!那我不也是属于上个世纪的人吗?想着自己和学生之间的年龄差距,层层叠叠如隔崇山峻岭,浩浩淼淼似涉汪洋大海,居然大家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互相交流,彼此沟通,实在太有意思。望着他们年轻的脸庞,无邪的面容,不禁莞尔。
想起当年刚学成返港,进入中大执教时,所有的学生都有如自己的弟妹,大家年龄相仿,在课里课外打成一片;过了几年,班上的学生转眼间变成自己的子侄一辈了;又是一些时日过去,他们不知不觉间跟我子女同龄了;再过若干年,蓦然回首,放眼望去,怎么一个个青春勃发,朝气洋溢的身影,竟然和我的孙儿相似?
上个星期,下完课在等电梯的时候,跟学生聊天。大家熟稔了,也就变得不太拘束。“你们真是青春无敌呀!”我说。“哎呀!我不青春了,今年二十五了,有危机感呀!网上说,二十五岁应该赚到人生第一桶金了。”一个女孩子答道,似乎在感叹自己年纪不小了,怎么未及创业还在念书。望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免又发出会心的微笑。
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感喟。那一年,刚从美国留学返港,加入香港中文大学担任宗教哲学系助教,半年后生日的那天,才不过二十六岁,就觉得自己青春不再了。办公室外崇基教堂的斜坡上,影影绰绰的绿荫下,一群来自美国耶鲁大学交换计划的年轻助教,对着我隔空唱歌,祝贺我生日快乐,可是当时并不觉得快乐,竟还感到心有戚戚焉,因为慨叹时不予我,岁月匆匆,怎么倏忽间人生已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而自己居然还一事无成?
年轻时,大概最容易多愁善感。记得小学毕业时,大伙儿唱起了李叔同填词的《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道是欢聚,唯有别离多……”这歌词的确动人,荡气回肠,年轻孩子受到这种优美辞藻的熏陶,自然而然会爱上典雅的母语中文,然而,文辞的感染力如此强烈,当时边唱边觉心情恻然,才十二三岁的年龄,世事未涉,竟已让离愁别绪涌上心头,难以排遣。
小时候生於上海,因为翻天覆地的时局动荡,离开故地,前往台湾;在台湾生活八年,又因父亲赴港发展,再举家迁往香江;大学毕业后远涉重洋,赴北美留学;返港成家,生儿育女后再负笈西欧,攻读博士学位。这期间,经历多少次分分合合,聚聚散散,一年又一年,花开花落,周而复始,敏锐善感的心灵,竟然变得有点坚韧起来。记得四十岁的生日,是一个人在巴黎度过的。那天,搭乘地铁,来到铁塔附近一家名叫Fauchon的咖啡馆,买一杯芳香四溢的咖啡,一块远近驰名的蛋糕,一个人静静站在圆圆的高台盘,慢饮细嚼,一面凝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映衬着高耸的铁塔,为自己庆生,那一刻但觉悠然独处,竟如此洒脱自在。
人的一生,大概越年轻,越有伤春悲秋的感怀。当年事渐长,经历过种种悲欢离合,就会渐渐发现潮起潮落,月圆月缺,原是自然的现象,不可逆,也不必欢;是生命必经的规律,躲不了,也避不开,那又何不坦然面对?尽管目前世界卫生组织已经把年龄重新界定,年轻的岁月似乎增长了,但是不管如何分界,人人都曾年轻过,人人也会渐老去,要紧的是面对韶华不为少年留的无奈,如何调整自己的心境。
年太平洋的萨摩亚人,在文明的欧洲人驾驭白色的大帆船破天而降之前,原是不知道什么是时间的,他们不会因为不够时间而痛苦,不会因为争分夺秒而气急败坏,更不会想到要赢在起跑线上。他们睿智的酋长说:“我让时间自由来去,爱时间。我从来没没有想把时间折折叠叠,也没有想把时间拆散得七零八落过”(见林月译,《破天而降的文明人》)因此,看透世情之后,就会不再执着,逐渐忘龄,把年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哀叹,转为云淡风轻逍遥的豁达,甚至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坦然。前些日子,去首尔赏红叶,只见郊区林间,漫山遍野枫艳如霞,斑斓悦目。原来,绿叶美,红叶更美,大自然中红绿相间,才更添妍态。
年少时,来日方长;桑榆龄,去日无多。然而,这又又何妨?既然逝去的岁月永不再回,未来的日子不会比今天更年轻,那么,何不在每一天中,好好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就算是写一个简单的信封,都得一笔一划写好每一个字,就像余光中先生下笔认真执着,从不苟且那样;哪怕是喝一口水,也可一吞一咽细细尝,就如久渴逢甘露的旅人一般。
慢慢来,好好过,把每一个“今天”过得犹如一颗圆润的珍珠,一颗一颗相联,就会变成一串晶莹夺目的珠链。因此,不管年龄增,无视韶关逝,哪怕外界风急雨骤,雷电交加;或兵荒马乱,烽烟四起,也必须保持内心的澄明与宁静。告诉自己,这辈子最美的时刻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