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月》2016年8月
文/金圣华
妈妈走了十年了,再也不会回来。季羡林九十多岁时,说想念他在十一岁时就离别的母亲;老舍怀念母亲时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瓶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这些,我现在都懂了……
十年了,竟然已经过了十年!十年前,岁数应该比现在年轻很多,然而当时并不觉得,;日子应该比现在舒泰很多,当时也并不觉得。
当年,杂务烦多,日子过得风风火火,但是无论忙得如何,每星期必定会去探望年迈的双亲。看见他们,总希望眼前的九旬老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爸爸性情开朗,经常自得其乐,很少怀念过去;妈妈敏锐善感,常会思前想后,缅怀往昔的岁月。每次听到她絮絮叨叨,重述往事,总是有点心不在焉,念过一百遍的老话,怎还会耐烦倾听?要是她诉说病痛,数落寂寞,那就更感内心烦躁,不想听,不想面对,仿佛只要她不说,就一切无事,就天下太平。最喜欢看到他们笑容满面,老怀弥慰的模样。哪天进门,若见到妈妈愁眉不展,问又问不出什么名堂的时候,就不禁心里嘀咕,认为自己已尽心尽力嘘寒问暖照顾周到了,难道还有什么做得不合她意的地方吗?想着想着,竟然自觉委屈起来。那时候哪里体会得到,母亲蹙眉皱额,可能是年老力衰,体虚气弱,强忍着身体机能的种种衰败所致,再说,一个因生逢乱世,经历战乱而饱尝苦难的老人,内心盛载着多少难言的酸楚与哀怨,怎还能叫她时时刻刻若无其事强颜欢笑呢?
妈妈姓经,外公是上虞城东的望族。生于富裕之家,自幼深受父母宠爱,又因外婆管教严格,故从小乖巧懂事,不幸十一岁上殁了亲娘,接着后母进门,二妹相继出世,自从表面生活依然如故,内心世界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养成了她日后凡事坚忍、为人好强的性格。
十八岁时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东门外的“经”门大小姐,许配给了西河沿的“金”家大少爷。经家是老派乡绅,金家是新发人家,“经”和“金”用江浙话来发音,几乎毫无分别,所以“经”小姐变成“金”少奶非常顺理成章。尽管这样,妈妈后来老是在女儿面前说,“结婚前,我根本没有见过你们爹,只隔着田埂远远望过一眼,看也看不清楚,早知道他这么黑黑瘦瘦,少不更事,才不要嫁给他呢!”
盲婚哑嫁却相依相守七十七载
话岁如此,这对盲婚哑嫁的夫妻,哪怕性格南辕北辙,背景截然不同,却相依相守了七十七年,成为了儿孙眼中的“老顽童”和“老顽固”的绝配。自新婚开始,爸爸就远赴上海学做生意,妈妈则守在上虞老家服侍公婆,恪尽媳责。几年后,抗日军兴,举家迁往上海,老爸在外尽情发挥他的爱国理想、浪漫情怀;老妈则在内克勤克俭,主持中馈。老爸天天面对的是风花雪月、璀璨光辉;老妈日日相处的柴米油盐、儿女姑叔。太平洋战争发生之后,为了躲避上海的轰炸,妈妈一个弱质女子,曾经单枪匹马、攀山涉水,把两个儿子送去上虞老家避难,沿途兵荒马乱、艰险重重。小时候听妈妈讲起这段经历,只觉得那是个遥远的故事,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还不如《安徒生童话》那么贴近真实,原因是妈妈在我心目中,总是那么坚强,那么吃得起苦,仿佛她永远可以化险为夷,度过难关似的。抗战胜利不久,国共内战又起,爸爸先去台湾发展,我们随后赴台相聚。票都买好了,临走前,哥哥们因对新中国满怀希望,坚持留下,原以为是短暂告别,谁知道自从分隔台海,相会无期,再合家团聚时,已经过了悠悠三十载了。
如今回想,这种骨肉分离的苦楚,真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忍过来的。难怪这辈子妈妈最常用的字,就是“熬”!什么都得“熬”,操持家务最累了,熬一熬,就挺过去了;身体不适浑身酸疼,熬一熬,就忍过去了。但是这种深植心中对爱子的思念之情,怎么熬呢?初时两地隔阂,依靠香港辗转相传,互通音讯,直至移居香港后,才能鸿雁往返。一待容许海外华侨回国探亲,妈妈就二话不说,整装上路。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物质短缺。交通不便,妈妈在行囊中塞满了日用衣物,孤单单的一身,带上沉甸甸的大袋,义无反顾的直奔北国(两位兄长,一在北京,一在天津)而去。
一九五八年举家从台北迁居香港,那时候,爸爸因战乱频仍,早已家财散尽,要依赖保险工作养家活口。千金小姐出身的妈妈,此时不但接受环境的变迁,更勤奋操劳而毫无怨言,每日里宁愿自己独挑一切重任,不让女儿分担任何家务。当年妈妈因为外公守旧,虽然家境富裕,但是生为女儿身,只进过小学就读,这是她毕生最大的遗憾,所以独女一出世,她就许下豪言:“这女儿,将来一定要培养她念到博士学位!”她从来不让我进厨房,也没有教我做女红,中学里的劳作功课,如编织刺绣,其实都是她默默代劳的。她只希望我好好上学,仿佛用功念书就是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一直到我长大成人,妈妈还经常得意地说:“当年幸亏没听你爹话让你去演电影,不然,你哪里有今天!”原来小时候,老爸曾经打算让我去客串当童星,几乎说成定局,终因妈妈竭力反对而作罢。
妈妈性格好胜,事事要强。待人接物,宁愿自己吃亏,也要善待他人。她闲来喜欢打麻将为乐,牌品好,技术精湛,但常输钱。原因是好不容易赢了,却不吝把筹码分给输家;输了,当然也没人会像她这般疏爽。妈妈为人务实,最看不惯老爸干一些不计名利,只管付出的“空头事情”,其实骨子里跟老爸如出一撤,任何事到了节骨眼上,只坚持原则,不讲求利益,深信“吃亏就是便宜”的古训。妈妈也爱美,平日腰板挺直,注重仪表,这一点是跟老爸最志同道合的地方。
事后方知 暮年失落和无奈
十年前,妈妈年逾九旬,仍意志坚强,深信自己会守护老伴,撑起一片天。她不愿自己年迈体弱,凡事要亲力亲为。老爸天天唠叨,嘱咐她不可过分操劳,爬高俯低,偏偏都当做耳边风。年初半夜起身,不舍叫醒熟睡的佣人,因步履不稳向前摔了一跤,额头着地,满脸乌青。她笑着幽自己一默:“我喜欢看包青天,现在不就是包青天上身了吗?”谁知七月时为了原可假手于人的无端小事,又狠狠摔了一跤,从此不起,于八月十四日因器官衰竭而撒手人寰。
十年了,每想起妈妈,总有说不出的依恋和心疼。不明白自己十年前为什么不懂得好好体贴她的心意,理解她的落寞和哀伤。随着自己渐渐年长,才知道暮年的失落和无奈。如果妈妈还在,多么想抚平她脸上的愁容与皱纹。有一回,到北角新光剧院去看戏,那天大雨滂沱,照头淋下。刚进戏院坐下,忽然看到四十五度斜角处一位老太太的侧面,怎么这么像我逝去的妈妈?这一瞧,使我再也无法专注台山,望着望着,不禁潸然泪下,反正泪水混着雨珠,谁也看不清楚,就让它流个痛快吧!这些年来,每次逛百货公司,看到典雅精致的衣服,觉得适合妈妈穿着的,总是遗憾不能再有买下送她的福气。看到电视上洗假牙用的“保丽净”广告,会突然想起妈妈当年到底怎么洗假牙的,有没有用过这个牌子?她生活中的这许多细节,怎么我竟然一无所知?
妈妈走了十年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季羡林九十多岁时,说想念他在十一岁时就离别的母亲;老舍怀念母亲时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这些,我现在都懂了。很多人跟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胡适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也只有十二年零两三个月。跟他们相比,能够在妈妈的庇护下度过超逾一个甲子的岁月,我还有什么奢求呢?逝者已矣,唯有在此默默悼念,悠悠心永怀而已。
(作者是香港著名翻译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