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月刊》
文/潘惟明
新春前夕,文友聚会,有人说,眼下的世界变得混沌、浮躁、蓬头垢面,是非不分,令人坐立不安,与会者无不颔首。
说者是一位学人,学识渊博,不免让人忆起大儒王国维先生的两句话:“人生过处唯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①这是他发自肺腑的感喟。异口同声的,还有外国诗人拜伦:“知识是悲苦,知道得最多的人必定最深地悲叹一条不祥的真理——知识的树不是生命之树。”②
大抵因识见广,思考多,环顾眼下浊溷的社会,更难以自处,不免发出“知识累人”这一千古之叹!
王国维学髙九斗,著述甚丰,连郭沫若也不得不承认,他“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产物,那好像一座巍峨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的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③
王国维在乱世中“稳坐高斋读古书”(鲁迅语),还研究康德、叔本华、尼采思想,允称学贯中西。
他先是沉迷哲学,继而转入文学,提出重估《红楼梦》的美学价值,他的扛鼎之作——《红楼梦评述》,开了比较文学的先河,以西方现代美学观来评析《红楼梦》的美学价值,并郑重其事地提出歌德的《浮士德》与乎曹雪芹的《红楼梦》,才是“宇宙之大著述”,震烁古今。
王国维早年也曾追求新学,从哲学到文学,无一不精,晚年他把心血倾注于史学研究,旨在追求“心灵的宁静”。结果是适得其反,他那一套超凡出俗的想法,与现社会格格不入。当国人千方百计向西方寻求救国良方时,作为史学家的他。却排众而出:“世界新潮澒洞澎湃,恐遂至天倾地折。然西方数百年功利之弊非是不足一扫荡,东方道德政治或将大行于天下,此不足为浅见者道也。”④
王国维这一预见性的论断,超前了一百年,在他身处西化高唱入云的彼时彼地,肯定被视为反动透顶,而遭大加挞伐。
王国维这位先知者的孤绝苦闷可想而知。与其说当年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是殉清王朝,不如说王国维是为中国传统文化而殉。
更正确的说,王国维是一位殉道者。
记得当年写《女神》长诗而声名大噪的郭沫若曾有以下的诘问:“那破了的天体怎么处置?/再去炼些五色彩石来补好他罢?”⑤结果是一阵狂飙式的破四旧运动,把中国原来的“天体”戳得稀巴烂,面目全非,我们却恁地找不到补洞的“五色彩石”,不管是“西体中用”或“中体西用”都不管事,因为“中体”已遭人为破坏而寿终正寝了。
反而那些没有自毁长城的国家,既借鉴西方的民主法治,又坚守中国传统文化伦理观的东亚国家,如日本、韩国、新加坡,脱颖而出,傲据一方。我们反而把自己的五千年历史文化弄得支离破碎,炎黄子孙能不同声一哭!
当我们置身纷纷攘攘、是非颠倒的功利社会,头脑稍为清醒的人,不也有当年王国维的悲观和绝望心态,奄奄一叹:“我倦矣!”
大抵人心是不死的。
——所以英国作家DH劳伦斯要振臂疾呼:“为了生存,我们需要同心协力,将人类所有的认知融会贯通为一个整体:我们必须努力将各种各样的知识糅合在一起;必须将各种各样的语言汇聚成一种巨大而清新的交响;必须将各种各样的人性投入熔炉以浇铸出一种新的人性”⑥
——所以余英时先生要埋头“中国史研究的反思”,“希望从‘古今之变’中了解我们所处‘世变’究竟是怎样?”⑦
今年是羊年,传说神羊从天庭口含五谷下凡到人间,让人们得以丰衣足食。“美”正是“羊与大”的结合。羊,美之大哉也!祝大家羊年丰收,美善康乐!
注:
①王国维:《人间词话》
②拜伦:《西方哲学史》
③《王国维家事:解读一代国学大师生前身后之谜》,《湖南日报》,二〇一三年七月十七日
④一九二〇年,王国维致日本著名汉学家狩猎直喜的信中预言
⑤郭沫若:《女神之再生》
⑥劳伦斯:《浇铸—一种新的人性》
⑦余英时:《中国史研究的自我反思》,本刊二〇一五年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