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读者》
作者:梁文道
念书的时候,穷极无聊,常常没事找事,其中一件就是写悼念文章,而且写的还是仍然在世的作家思想家,非常缺德。由来是当年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去世,为戴天先生主编的《信报月刊》赶了一份六七千字的东西出来。当时自觉满意,又是个做功课的良机,于是发愿要替一批看来活得差不多了的大师写悼文。写好了就放在抽屉里,时辰一到就交到报馆去,多么方便快捷。后来我才知道钱钟书先生说得没错,文人尽爱干这等没良心的事,不只中国人,连老外也是这样。许多国际知名的大报时刻都在准备着,人一死,讣闻第二天就见报,效率奇高。更专业的甚至会为一些富商事先写好葬礼上用的悼文,让老人家看过,满意了,就能领到一笔可观的酬礼。难呀,写悼文可是门专业。且看英国杂志《前景》2007年5月号的刚上版,有一篇纪念人类学大师玛丽•道格拉斯的文章,开头第一句就好:“少数的思想家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更少数的思想家则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的看法。玛丽•道格拉斯以八十六岁之龄去世了,她就是那罕见的例外。”说得对极了准极了,她就是那种改变了大家思考方式的人物。
怎么改变?很多年前我向香港作家董启章介绍她的想法时曾经以一块面包做例子。大家都知道一块面包要是放在碟子里,自然是干净可食的,但它要是掉到地上,那就弄脏了,不能再吃。为什么呢?原因不是地上多尘垢,碟子很清洁,其实有的碟子说不定比抹得发亮的地板还脏呢。真正的理由是每样东西皆有该有的位置,例如面包就应该被放在碟子里,要是把它丢到它不该去的地上,我们就会觉得它很脏了。相反,鞋子就应该踩在地板,如果将它摆上了桌,那么大家就会很不舒服,非把它扔下去再抹净桌面不可。平日沉静的董启章听了大笑,他说:“照这个讲法,其实蟑螂也是不脏的咯,问题只是它常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
凡是一个真正动摇了人类思考方式的思想家,总会叫人摇头或者发笑。其实董启章没说错,有些动物脏就脏在它的位置不对,不只是物理的空间位置,而且是抽象范畴中的位置。玛丽•道格拉斯成名作《洁净与危险》(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一种动物:猪。她分析《圣经》把猪列为不洁之物的原因,说那是因为猪虽然和牛羊一样长了蹄,但又不像一般有蹄动物那样反刍。换句话说,在当时近东地区居民的世界观里,有蹄动物都该是会反刍的,而猪却违反了这个常规,既不能完整地纳入有蹄动物的类别,也不能和其他不反刍同时又无蹄的动物并列。所以猪是不洁的异类,乃禁食之物。
玛丽•道格拉斯又发展出她对禁忌的看法,指出禁忌总是不洁的、恶心的,因为它们破坏了世界分类的常规,是种混沌模糊的异物。所以研究一个文化的禁忌,看它怎样定义肮脏与污染,就是在反向地分析它分类万物和认识世界的方法。曾经弄得香港闹哄哄的种种禁忌争论亦可作如是观。例如乱伦,什么叫作乱伦?为什么有的社会禁止表兄妹相爱,有的却不?人兽交又为何是种违反自然的禁忌?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很“自然”地把人和动物分成截然不同的东西吗?所以人狗交合绝对不行,但拿马和驴配出骡子却是可以的。
玛丽•道格拉斯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有人甚至用她的理论研究脏话。某些话之所以粗野肮脏,除了因为它们的用字本身逾越了边界,也和说它们的场合有关。假如一伙流氓自己厮混闲扯,满口喊娘,那或许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但他们要是进了地铁,当着一帮斯文陌生人照样放言关心母亲的性生活,那就是能拉去坐牢的冒犯了。
扯远了,说回悼文,不好事先写定的主要原因是怕传主活得长变化多,万一他临终才全盘否定早年成就,那就不妙了。好在玛丽•道格拉斯很专一,一辈子住同一个地方,始终是个忠诚的天主教徒。她的思想,由头到尾都是这么地系统,这么地清澈;她关心的,始终是人类思考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