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勋
来源:《美,从身体的解严开始》(节选)
长久以来我一直关注岛屿美学中关于「身体」的困境,有三本书做这一方面的探讨——《此生:肉身觉醒》《肉身供养》和《身体美学》。
岛屿的身体原来有原住民在亚热带海洋、高山上发展出的源流,如同岛屿的生态,丰富、旺盛、色彩浓艳、气味强烈,充满生命力量。
但是,汉族移民在最近的四百年,明显主导着岛屿身体美学主流,原住民的身体受到限制、压抑和扭曲。
图1:台湾原住民旧照
汉族移民文化影响下的「身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
我比较过几个古文明,埃及、希腊、印度,其中最缺乏人体表现的,正是汉文明。汉民族,从上古开始,很少表现人的身体,像希腊一样赤裸裸的身体更难见到。汉民族的文明回避了身体的各种可能,艺术史上一直是肉身缺席。
少部分表现身体的艺术,也常常不是赤裸肉身,而是被衣服层层包裹的身体,被礼教拘束压抑的身体。
中国最重要的「身体」作品是「秦俑」,数量极大,每件都有真人大小,非常写实。但是,我们应该知道,秦俑是地下墓葬的陪葬品,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
「俑」是漫长历史里在阴暗的地下供主人驱遣奴役的身体,它们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它们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应该被看见,它们是阴郁帝国的幽灵,没有身体的自觉。
图2:秦始皇兵马俑
「历史的身体」是一代一代的功课,青年的时候,在故宫上课,看不到「身体」,身体隐藏在山水间,知道有人,但看不见肌肉骨骼,看不见容貌表情,看不见爱恨,看不见渴望与伤痛。
长大的过程,我的「身体」,没有做功课的依据。
故宫的学习结束,到了巴黎,很惊讶欧洲的艺术里都是「身体」,各式各样的身体,被猛禽每天啄食内脏的普罗米修斯的「身体」,带着蜂蜡黏合的羽毛要飞向烈日的伊卡洛斯从空中坠落的「身体」,维纳斯哀悼阿多尼斯的「身体」,达那厄密闭而终于被光穿透进入的女性私密欢喜愉悦的「身体」。
这些古希腊神话的身体一直存在,成为西洋文明根深柢固的「身体」记忆。罗丹雕塑过「达那厄」身体,克林姆特也画过「达那厄」的身体。
图3:罗丹的雕塑:《达那厄》
希腊神话是西方「身体的原型」。然而,我们的「身体」记忆在哪里?
我们在西方置放「身体」的地方,常常立一块碑,文字的意象取代了身体。
秦始皇在帝国周边立起巨大的纪念石碑「泰山碑」「峄山碑」,然而,哈德里安皇帝在他罗马帝国各地树立的纪念都是他的雕像。
如果一个文化找不到「身体」的历史记忆,现代的「身体」何去何从?
十九世纪,政治革命后的欧洲,有机会再一次展现「身体」的渴望,政治解严,工业革命,经济富裕,都只是功课的开始,文明的最终功课是「身体」的自由与美的寻找。
「美」是什么?「美」是身体的解严。「身体」在层层道德教条的约束禁忌下,没有自由可言,也没有「美」可言。
欧洲二十世纪的「身体」美学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学院「身体」包装在虚伪造作的假象唯美时,雷诺阿、德加、马蒂斯,就切入浴室私密空间,探究不为人知的女性身体动作。
尤其是德加,他后期的作品,直接书写女性在卫浴私密中的「不雅」,擦拭胯下,腋下,大胆对抗学院教育里模特儿摆姿势的伪装性,让「身体」回到真实。
图4:德加的画作:《浴盆中的女子》
身体在不为他人观看时,在一个人的私密空间,会是什么样子?
我个人长期喜欢波纳尔,他「身体」的对象就是他爱的人,在浴盆里泡澡,在镜前发呆,在早餐桌上若有所思,看着猫微笑,波纳尔仿佛想留下每一刻他爱的「身体」,然而,时光在画里一寸一寸移动,他如此领悟,那「身体」在时间里最终会这样消融逝去了。「身体」在时间中,「身体」的美同时是时间的哀伤。
我们紧紧拥抱的「身体」正在逝去,所有的拥抱都不会是永远的拥抱。
「身体」不只是欲望,不只是性,身体也可以如波纳尔情深如此。
波纳尔的色彩是有温度的,仿佛他还记得爱的人的气味和体温。
图5:波纳尔油画作品:《花园餐厅》
二战以后,以英国为主体,对「身体」的解严做了最大的革命。
培根的笔触扭曲挤压,是在隐晦处对性欲双重的意象,他画中的身体,极度欲望,又极度掩盖,那是他对自己同性欲望的身体既追求又逃避的扭曲变形吧。
半世纪后,今天欧洲大部分地区同性婚姻立法,回看培根的时代,知道艺术在社会革命中起了一定时代的作用。
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身体是给我很大震撼的,他用绘画把「身体」推到哲学的临界,这「身体」,我自己的「身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一无意义呢?像《金刚经》说的「实无一众生得灭度」。
我们或许要这么诚实,这么勇敢,才有「身体」全新的解脱吧。
图6:卢西安·弗洛伊德:存在主义画家,用画笔描绘人性
西方的「身体」还在持续解严,女性的「身体」一直是「被观赏」的身体,男性主导的漫长艺术史上,女性没有论述自己的权利,到了二十世纪,女性要颠覆艺术史,如果从女性的角度「观赏」男性呢?
西尔维亚·斯莱的《斜躺的保罗》令人发噱,雷诺阿、马蒂斯画中慵懒妩媚的女性「身体」转身成为男性「身体」。从女性的观点出发,观看男性、书写男性,还有多少可以颠覆的艺术主题?
台湾在日治时代就引进西方裸体绘画,老一辈画家也都画裸体,但是有哪一件让我们可以有记忆?
身体的记忆不在石膏像临摹,身体的记忆必须回到自己有痛有欢爱的肉身。
如果我们的身体没有记忆,身体并没有解严。
图7:安东尼奥‧卡诺瓦的雕像作品:《爱神赛姬》
西方也在反省「唯一希腊」身体美学的困境,高更出走大溪地,正是要颠覆唯一欧洲文明的错误。高更如果来了台湾,他或许不想去学院画石膏像,他必然迷恋的是岛屿部落种族活生生的容貌与生命力量吧。
那么,我们长期汉移民文化对「身体」的漠视与压抑,也要从部落再找到新的起点吗?
这几年训练爆发力肌肉的希腊「身体」美学在欧美逐渐衰退,许多市民的健身中心开始关注印度瑜伽的柔软,练习静坐、冥想、呼吸,让过度紧绷膨胀的肌肉能够舒缓下来,印度文明提供了「身体」非常不同于希腊的思考。
所以,「身体」的解严应该是创造更多元价值的对话与互动吧。
图8:印度瑜伽:通过肉体和精神的修持达到身心和谐
汉娜·维尔克的《马克思主义与艺术——当心法西斯女性》,或许对岛屿许多人还有理解难度,但是,她这样告白,像告示,也像宣言,是女性的「宣战」了。
我们当然可以理解她作为女性的激烈吶喊,因为,长期男性主宰的主流社会,女性「身体」解严是不是更困难重重?
岛屿上女性身体在什么样的处境?为什么女性身体还可以如此廉价?
岛屿「身体」解严或许要从南部炎热明亮的边垂开始了,从更非主流的岛屿边垂开始。是的,「身体」的解严,在任何地方,主流文化总是后知后觉。
女性的「身体」、劳工的「身体」、孤独与压抑的「身体」、原住民部落的「身体」,有渴望,有爱恨,有辛苦,有伤痛与幻灭、沮丧或绝望,也正因为如此,边垂才会懂「身体」解严的深刻意义吧。
图9:越是有原始的渴望,越懂得「身体」解严的意义
如果美术史上,「身体」缺席了,我们可以开始做自己「身体」的功课了,在镜子前站一分钟,凝视自己的身体,好像很熟悉其实很陌生的身体。
不要忘了,美——从自己的「身体」解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