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信报 财经月刊》2017年5月
文/罗卓敏
刚度过80岁大寿的白先勇,人生离不开中国文化的烙印,五六岁就与《红楼梦》结缘,十几岁迷上崑曲。他慨叹目前两岸三地的教育,都摒弃老祖宗珍贵遗产。他身体力行推广《红楼梦》与《牡丹亭》,作为文艺复兴两根台柱。目睹文化掺杂政治,他强调「政治归政治,文化归文化」,要让文化之美来净化政治之丑。
自我矮化 盲目追赶西方
读过《红楼梦》、看过《牡丹亭》会被中国文化之美瞬间吸引,但现实是西方文化的标准与美学,仍然是主调,中国人已习惯自我矮化,父母要子女从小学习钢琴、小提琴、水彩油画,中乐、山水画则乏人问津。
白先勇慨叹:「花好多功夫叫小学生学钢琴、小提琴,但我们这么美的崑曲,却不去研究。」
他认为,问题源于教育制度。「自五四运动以来,我们的教育制度重理、工科而轻人文;我们的大学教育史,是『一部追赶西方的科技史』,人文学科资源不够、地位不高,多年来中、港、台三地的教育制度更将传统文化课程排除。」
西方哲人罗素(Richard Russell)说过「只要中国有毛笔存在,中国文化就不会消失掉。」白先勇警告:「现在毛笔不在了,不是很危险吗?」
「小学开始,已不学习书法,直至近年大陆才恢复教书法;我们的美术科,都是素描香蕉、苹果、维纳斯的头像,我们山水画全世界第一、那么大的传统,不教、废掉!」白先勇澄清,自己不是轻视西方艺术,而是中国山水画等文化遗产,亦有很高的成就,为何要捨近求远呢?况且中国人怎样努力也难以企及别人的高度。
白先勇笑言:「只要到巴黎罗浮宫,进去出来一趟,你还敢去学人家,他们的成就已经吓死人,他们的画作背后有几千年传统,包含着他们的宗教文化,你怎么学?」
西方文化主导失自信
白先勇对中国文化着紧之情表露无遗。他认为自19世纪以来,中华文化处于弱势,在世界文化中失去了发言权,处处以西方的标准为主调,「西方人设立音乐、歌剧、文化的标准,我们也跟着走,处于弱势。」
他认为,要恢复文化教育,让年轻人了解中国文化,才能重建自信,「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法国人被德国打败了那么多次,他们的文化优越感、自信从来没有动摇过。我们拥有数千年的文化成就,有《红楼梦》这么了不起的小说,应该把文化自信找回来。」
2000年白先勇曾心脏病发,但是她以为自己要走了,却又慢慢康复。他想,上天要自己留下来,大概是要为影响自己人生至深的两本书——《牡丹亭》与《红楼梦》做点事情。
面对中、港、台民众对传统文化的失落感,白先勇认为文学是一个民族心灵最深刻的投射,建议应从《牡丹亭》、《红楼梦》入手,推动中国式的文艺复兴。
不教历史、文化 酿认同危机
除了文学,更根本的是从教育着手,让年轻人以客观方式了解自身文化。他表示,大部分欧美的大学,不论学生是主修经济,还是电脑,任何科目都必修读western civilization(西方文明)历史。
白先勇指出:「电视上播纽约艺术拍卖,一个元朝的瓶子,值几千万美金,一幅南宋的画,价值上亿,全世界都那么重视我们的文化、古物,我们却没几个人可以讲出它们的历史背景、怎样了不起!我们的教育落差太大了!」
在香港,初中中史科须「独立必修」议题近日再度被炒热,白先勇曾在香港接受过中、小学教育。一听到记者说,中史科在港并非必修科,不禁大吃一惊,强调历史、地理、文化、文学一定要教,否则学生的认知就会出现问题,产生文化认同的大危机。
政治归政治 文化归文化
白先勇年届80仍尽心尽力推广中国文化,近年中港矛盾加剧,教授中国文化甚至被指是洗脑。白先勇承认,目前的中港矛盾无疑会影响港人对中国文化的看法,但强调「中国」这个词含义很多,除政治的意义外,还包含丰富的文化意义。
「好像红楼梦这部二、三百年前的作品,是我们最伟大的小说,即使放到全世界,也是天下第一书,是我们民族最值得骄傲的文化,有什么理由要抗拒?」
白先勇表示,近年推广崑曲,曾经在香港文化中心演出《牡丹亭》,不但全场满座,而且近七成是年轻人,「他们被那种美吸引了,根本忘掉什么政治。中华民族文化的美跟情感凝住了我们,文化的力量就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政治,只是后来的人加上去。就让政治归政治,文化归文化。」
文学给我讲真话的勇气!
香港年青人往往会以「前途」而非兴趣来选科。白先勇大学时原来修读水利,后来发现并非兴趣所在,顶住家庭的压力转至外文系,对于时下年轻人,他勉励说:「肯定自己就好了。」
白先勇生于广州桂林,6岁开始逃避战火,曾居重庆、上海等地,1949年来到香港。先后入读九龙塘小学与喇沙书院,他用广东话说:「我都系喇沙仔架!」笑言跟香港的缘分很深,因这个地方盛载了3年的青葱岁月,直至现在,差不多每年都来香港一趟。
保存繁体字 保存中国文化
中西文化融合是香港最独特之处,白先勇忆述当年在香港求学;「既要学英文,又要背《琵琶行》。」
他解释,由于香港是殖民地,港人对自身的传统特别抓得紧,为了避免被完全殖民地化、西化,着力保存繁体字,因文字是文化最基本要素,保存繁体字象征保存中国文化。
白先勇的人生与文学脱不开关系,他自言从小就对文学有偏爱,喜欢晚上吃完饭、到厨房听家中厨子讲故事,从《七侠五义》到《樊梨花》。
回顾自己走过的文学路。他忆述,在台湾升读大学时,选择入读水利工程系,当时顶尖的学生都选工科、理科、医科,「读文科是黑马。」不过,他在修读水利时发现,自己在微积分、化学、物理都考得不错,但工程却不行,「后来我想,如果我做工程师将会是个二流工程师;再念水利下去,今天可能去修下水道了。」
当发觉不适合自己的志趣,相隔一年白先勇就毅然转考外文系,采取「先斩后奏」策略,事前没有与父亲(抗日名将白崇禧)商量。他开玩笑说:「当年父亲不阻止我是对的,因为如果念水利,后来就没人替他写传记了。」
文学没有用?
很多人经常问白先勇:「读文学有什么用?」他答得爽快:「文学没有用!」他表示,杜甫的诗不能挽回唐朝的命运,文学亦无助炒股、打仗,但文学虽然没有实际的用途,却能带来感情的教育。
他鼓励大学生,选读几本中外经典作品,即使读五本、十本,仍可终身受用,「因为人很复杂,文学之所以能存在,正因为人生永远没有答案,而文学是最好的媒介,盛载了人性、人情,当你看完之后,对人的认识会有一种启发。」对于自己的感情及性取向,白先勇从不避嫌公开,他表示,作为作家,要对自己百分之百诚实,写出来的东西也不能有一点虚伪,「文学讲求真,不能讲假话,文学给了我勇气,我不会考虑读者对我的看法,我只考虑心中最要紧的话有没有写出来。」
他明白到,香港的学生面对的生活压力很大,须面对父母、学校、社会不同的期望和要求,他勉励年轻人:「对自己肯定最重要,人生最后的审判,只有上帝、上天,别人的审判不要放在心里,肯定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