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推荐专栏

News
新闻详情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日期: 2017-03-01
浏览次数: 378

冯至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草里的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 

  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处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史的重担。但是我们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条路是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在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过去。因为我想,这条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口,在谷内溪水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在七十年前,云南省的大部分,经过一场浩劫,回、汉互相仇杀,有多少村庄城镇在这时衰落了。当时短短的二十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万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山村,是回民的,可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无从知道,只知它们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现在就是一间房屋的地基都寻不到了,只剩下树林、草原、溪水,除却我们的住房外,周围四五里内没有人家,但是每座山,每个幽隐的地方还都留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现在只生存在从四邻村里走来的,砍柴、背松毛、放牛牧羊的人们的口里。此外它们却没有什么意义; 
  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历史吧。 
  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钉着各人眼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有时在月夜里,月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把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你若不随着他走,就得和他离开,中间不容有妥协。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远远在山沟里,有时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失却了功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风声稍息,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儿的寡妇。 
  在比较平静的夜里,野狗的野性似乎也被夜的温柔驯服了不少。代替野狗的是麂子的嘶声。这温良而机警的兽,自然要时时躲避野狗,但是逃不开人的诡计。月色豫胧的夜半,有一二猎夫,会效仿麂子的嘶声,往往登高一呼,麂子便成群地走来。……据说,前些年,在人迹罕到的树丛里还往往有一只鹿出现。不知是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这里不能回去呢?反正这是近乎传说了。这美丽的兽,如果我们在庄严的松林里散步,它不期然地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SaintEustache一般,在它的两角之间看见了幻境。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一九四二年写于昆明

 

相关新闻 / 推荐新闻 More
2025 - 04 - 11
来源:观察者网 赵汀阳(1961年—),广东汕头人,中国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2016年发表于《南风窗》。中国人不缺逻辑能力,而缺训练记者:不讲逻辑好像是现在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公共领域的争论,多自立场开始,以人身攻击结束。而某些政府部门“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耍流氓;你和他耍流氓,他和你讲法制;你和他讲法制,他和你讲政治……”的背后,其实也是耍赖,不讲逻辑。还有另一种不讲逻辑的方式。大家习惯了玩类比、玩隐喻、玩象征、玩暗示来“讲道理”。我们从小就被训练玩各种文学的修辞手法。这些在思想上会有什么后果?赵汀阳:和你一样,我也不同意依靠玩这些文学手法来“讲道理”。它们可以制造趣味,但不适合用来论证。把“修辞法”(亚里士多德说的)用于论证,就容易形成诡辩或胡说。希腊人很擅长修辞法,就像他们擅长逻辑一样,古希腊的许多“群众领袖...
2025 - 04 - 11
来源:《中华读书报》2010年11月17日赵汀阳:1961年出生于广东汕头,1982年获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士学位,1988年获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硕士学位,留社科院哲学所工作至今。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出版有《美学和未来的美学》、《哲学的危机》、《论可能生活:一种关于幸福和公正的理论》、《坏世界研究: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一个或所有问题》、《人之常情》、《22个方案》、《直观》、《长话短说》、《没有世界观的世界:政治哲学论文集》、《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每个人的政治》等专著或论文集,《观念图志》、《非常姿态》等漫画集。作为男人,赵汀阳纯粹到了“单向度”的程度。他在某处曾直言,哲学至今是一个高度男人化的行当,但他又极力推崇阿伦特,说她是比绝大多数男哲学家优秀得多的哲学家。他喜欢侦探片和战斗片,但仅仅是为了“换换脑子”,从不关心风花雪月,对文学“确实没有什么特别敏感”...
2025 - 04 - 11
来源:网易 2025年4月7日赵汀阳(1961年—),广东汕头人,中国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选自赵汀阳《惠此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的中国》。中国的旋涡式存在不断卷入众多族群,必定形成多族群多文化的共存局面,而共存是一个共同的理性选择,否则各方永无宁日,显然不符合任何一个族群的利益。多族群多文化如何共存,或者说,如何在“合”中有“分”,就成为任何一个主政王朝必须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在先秦的天下时代中并不存在,因为天下体系本身就是一个分合一体模式,而在大一统的制度条件下如何实现分合一体,就变成了一个新问题。如何在大一统制度下建构万民共在方式的问题导致中国发明并一直实行混合制度,一国两制或一国多制。是谁发明了一国多制?毫无疑问,一国多制的发明与周朝的天下经验有着渊源关系,但不是周朝的发明。周朝的天下体系兼容并蓄,合中有分,万国一体而各有...
2025 - 04 - 10
来源:视频号乡愁是杯酒,现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看到这一幕,年轻时候的背影瞬间涌上心头,回头想一想,真的特别怀念年轻时候的快乐时
分享到:
Copyright ©2018 - 2021 彦山学堂
您是第 位访问本站,谢谢您的关注!
犀牛云提供云计算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