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岗(广东秦牧创作研究会会长,中山大学教授)
我说不上有多理解潮汕文化。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勉为其难又内心有愧的题目。潮州是我的祖籍,但我不会潮汕话。数十年来断断续续来过五六回,每次浮光掠影,来去匆匆,说起自己的祖居地文化,充其量只是一些表面的印象。
潮州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它无愧被称为是传承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最完整最原生态的地方。我们知道,中华大地经过过去一个世纪近现代革命的洗礼,很长时间以来古老的传统,尤其民间习俗和文化被称为封建文化,如果不戴上封建的帽子也要戴上旧习俗、旧文化的帽子。我们不是曾经破过“四旧”吗?我走过很多地方,这些旧传统、旧文化已经被扫荡得无影无踪了。但如果说要找出一个地方,人民的生活惯例、习俗和风貌在最大程度上传承了传统,并且把它与现代很好地结合起来的地方,那毫无疑问就是潮汕地区,或者加上闽南就更加准确。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精髓,落到民间形态,落到百姓习俗,“尊祖敬宗、慎终追远”这八个字可以概括。潮汕民间生活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人们的节庆祭祀乃至日常的洒扫应对、为人处事,无不焕发着浓郁的尊祖敬宗和慎终追远的氛围。
我上大学,读的是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后来以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为业,那是“五四”后新文化的一套。我学习和遵从的这一套在个人生活上遇到第一次挑战就是我第一次回潮州老家旧宅的时候。踏进祖居的堂屋,眼见正厅几行先人的牌位,迈过天井,一个旧油罐冒着烟火,旁边凳子上放了纸钱和纸元宝。一位岁数比我大的族堂侄引导我走近牌位。他跟我说:“你的哥哥来过了,你是最后来的,祖宗在上,应该这样……”接着他做了一个双膝微弯的姿势,示意我在祖宗面前磕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回老家会遇到这个从未做过的节目,一阵强烈的不适感夹杂着犹豫和无所适从涌上心头。我要是事前知道族亲们安排了这套节目,以我当时的观念,大概率会推托他故不来。新文化不就是从剪辫子和不磕头开始的吗?扫荡了这么多年,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老家还兴在祖宗面前磕头。这个文化冲击对我实在是强烈,长这么大,我没有磕过头,进寺庙也没磕。我以为磕头是一个旧事物、旧文化的象征。鲁迅笔下魏连殳先在祖母灵前弯腰,族长乡党恐他不肯跪拜,向他进若干“老例”,其中包括必须磕头。我在鲁迅所写一个世纪之后,再次遭遇当年孤独者的难题。当然情形远没有魏连殳当年那么险峻,我也知道此时势无悖逆物理人情之理。哪怕有不适感,这个头势必得磕下去。于是,我在族亲指引下,磕下平生第一个头。虽多少有点尴尬,但也是一个开始吧。有一就有二,多年以后我头脑里新旧对峙的执念慢慢淡退了,这次磕头或许就是我自己文化上“认祖归宗”,培养对传统习俗温情理解的起点。站在今天的认知,我要感谢族亲当年的安排,我要感谢依然焕发着浓郁“古风”的潮汕大地。
文化有两种形态,一种在典籍里,一种在生活里。我们今天讲传承传统文化,一个重要的工作是要把典籍里圣贤们讲的价值观、人生观与生活里“活”的中国传统文化结合起来,两面关照,两面印证。一面从活态文化中观察、体验,另一面从典籍中学习、领悟,这才是传承传统文化健全的途径。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社会大转型,活态的传统文化实际上和我们已经渐行渐远,尤其在洒扫应对的日常生活里,我们多数时候只能望见它远去的背影。潮汕文化让我最为惊奇的地方是它那种活的传统形态是离我们最近的,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近。它让我浸润其间,从容体会、领悟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在潮汕大地上,活态传统文化顽强存在且生机勃勃,原因有很多,但有一个群体必须提到,那就是华侨。潮汕是广东著名的侨乡,历代潮人驾着红头船,四海谋生。他们把中国传统文化带到海外,在海外传承弘扬。当他们衣锦荣归的时候,又把这些传统带回来,按照他们离去时的模样和理解,加上在海外学到的他民族的文化要素,加以重塑。所以,在潮汕这片土地上,传统文化要素消失得慢一点,传统文化传承得要认真和完整一点,当地民间生活对传统文化的温情会持久一点。这一切造就了潮汕的优势,而这优势的形成又与海外华侨的存在,与侨乡本身有很大关系。历代潮侨不仅爱祖爱乡,用财富支持家乡的经济发展,也是传承活态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力量。
潮汕文化不仅很有古风,而且也很具精致性。举凡衣食住行,一切生活形式都演化出精致的追求。我头一回喝工夫茶,是辉林叔给我冲泡的,盖碗带三个小盏。辉林叔的泡茶手法纯熟,一边冲泡一边说:“这是韩信点兵,这是关公巡城。”普通的喝茶,玩出如此花样,中原大地,为我所仅见。街头巷尾密布的小店风味点心、格局严整与装饰考究的潮式民居建筑、美轮美奂的潮州木雕,还有巧夺天工的潮绣,其实都遵循同一个原理:将衣食住的每一样都往极致精美的方向用力提升,求其完美。
活着,是一个流行词,也适用于描述很多地方的民间生活状态,但潮汕民间生活的状态,用“活得有滋有味”来描述更为合适。广东有广府、潮汕和客家三大民系。若比较三大民系的民间生活,毫无疑问要以潮汕最为精致。有一年,作家刘心武在席间谈起岭南文化特色,说起用一个最显特色的词形容岭南文化。我们不约而同冲口而出:“揾食。”“揾食”这个粤语词的言外意味很难尽传,它朴素、实在,直指生存本质。今年春天,黄国钦兄带着我走一趟潮州。他长期生活在潮州,对当地的人情物理了然于心。他带我与朋友品茶谈天,遍尝美食,又深入木雕、刺绣、手拉壶等民间手工艺作坊,更加强了我对潮汕文化那种生活精致化的印象。文化,如果说得不那么高深复杂,那它本质上就是建构我们生活意义的一套方式和说辞。其方式和说辞越精巧、越复杂、越深奥,就越文,就越雅,就是通常说的越有文化。比如说,我不喝工夫茶,我不把喝茶搞得这么精致,花这么多精力,就一个大碗放上茶叶,直接开水一浇,我也能喝上茶,也能解渴润喉。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精致?何优何劣?回到终极疑问,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当然不会有唯一的答案。我们各地游走,只能发现,有的地方,它的“如此这般”比较简陋;有的地方,它的“如此这般”比较复杂。说到底文化就是通过一套说辞和方式把我们的生存建构成为我们认为我们此生来到世上活这一趟是值得的。这值得,就是将生存赋予意义。从这个角度看潮汕文化,潮汕人民的“如此这般”在岭南地域算是复杂的,潮汕社会存在将生活形式由粗陋转变成精致的强烈驱动力。正是由于潮汕人民这种追求美好生活的强烈驱动力,才发展出这么丰富多彩而精致的民间生活。潮汕地域的民间生活也是我见过更加有滋有味的民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