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 六根 2024年7月21日
《重回地坛,重读史铁生》系列文章之三:
文 | 解玺璋
评论家解玺璋是最了解史铁生的人之一了。他是史铁生的好友,陪他一路线下追星刘易斯,常去史家做客,谈文学聊人生。史铁生病逝后,解玺璋等人在地坛公园和清华、北大等高校举办《我与地坛》朗诵会及追思会,十几年间未曾间断。
前几天,解玺璋作为嘉宾参加了一场“重读史铁生”的分享会。此前,《2024抖音读书生态数据报告》显示,史铁生成为抖音最受欢迎作家,其中,00后是最爱看史铁生作品的群体。相关视频累计18.6万个,增长192%。
抖音电商最新数据则显示,2024年上半年,史铁生相关作品销量同比增长44%。其中,《我与地坛》销量同比增长357%。
分享会上,年过古稀的解玺璋金句频出。他将史铁生后期的文学写作称为精神现实主义,而《我与地坛》是“铁生精神上的分水岭”。
他从史铁生“人的有限性都是人的残疾”,引出当代年轻人的处境,“生存空间把他们不断压缩,你别看他活蹦乱跳,腿脚都没毛病,他心里面有毛病了”。
以下内容根据解玺璋在分享会上的讲述整理:
“《我与地坛》是铁生精神上的分水岭”
我到北京晚报的时候已经30岁了。那会儿赶上好时候,作家们都比较积极,新老作家都有写作欲望,铁生那时候属于新锐作家。
其实铁生写《我与地坛》的时候,已经小有名气了,我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这个作品最后签字是写于1989年5月5日,在这之前,他已经有十几年的写作经历了。
我一直觉得《我与地坛》是他精神上的分水岭、边界线,前后时期的创作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我与地坛》之前,铁生主要写他插队生活中的经历,表现为一种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态度。他从生活中来,把生活经过提炼写成小说。
但十多年后,他坐在轮椅上,按照当时文学界的一些观念,他就已经写空了。他能够经历的范围是很有限的,都在地坛里面,天天去接触一些同学、亲人。
在地坛寻找史铁生足迹,左起:史岚、梁晓声、解玺璋、潘采夫
接着往下写什么,这是一大问题。
《我与地坛》时期,他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从现实生活转向精神生活。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在第一届中国短篇小说奖就得奖了(注:1978年)。最初他并未像在《我与地坛》里这样思考问题,转折点在他得病之后。对疾病也好,对人生也好,对写作也好,他的许多思考集中在《我与地坛》里。
仔细看《我与地坛》能发现,铁生转向了精神上的深潜。后来的随笔、散文、写作,跟前面《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故事》,包括《命若琴弦》都不太一样了。他改变了,我把后来的写法称之为精神现实主义。
我一直觉得铁生不是一个普通的作家,不是一个知青作家,他带有精神现实主义,他真实地表现自己思考精神世界的过程。精神世界打开了,就有广阔的天地可写。上至宇宙,下至内心,从最微小的地方到最广阔的地方都在视野之内。否则,《我与地坛》、《病隙碎笔》、《我的丁一之旅》,这些都不会有。
与自己的精神生活相处,进入新的文学写作状态,这是他在《我与地坛》里面解决的一大问题。
“‘躺平’只不过是一种精神残疾”
怎么来认识自身残疾,这是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解决的另一个问题,也是他最重要的困惑。
他那么年轻,二十来岁,又是体育爱好者,喜欢足球和田径。他还是巨星刘易斯的粉丝,当年刘易斯到北京,我陪他一起去见面,他真是崇拜他。
这样一个人,忽然间只能坐在轮椅上,你想他什么心情,多么绝望。刚才史岚(注:史铁生妹妹)说他有段时间要死要活的,这完全可以想像。他这么朝气蓬勃,最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他怎么面对,怎么给自己一个出路。
他如何解决呢?他说人的有限性都是人的残疾。上帝造人都是有残疾的,都是不完美的。真正的完美在彼岸。为什么他老说眺望,为什么叫写作之夜?夜里才是最好的写作时机。他认为此时人的心灵才能放开,摆脱白天尘世的干扰,进入一个纯精神的领域。
这个时候他发现,其实大家都有残疾,每个人都有不完美之处,有的人在身体上,有的人在精神上。
我去北京的残疾人协会讲过好几次,跟里面的残疾人有过交流,他们挺认可铁生的想法。他们都认为自己虽然是残疾人,但我跟你没什么区别,我不必为残疾感到不好意思,这样想,反而能生出一种精神上的自豪感。
他们从铁生这里找到了一种共鸣,铁生对他们或许有一种刺激,毕竟铁生解决了关于残疾的问题。
一个作品,一旦生成了,就具有独立性。有时候和作者关系并不大,就看你怎么读它。古今中外这么多作品,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人感受的基础是什么?是你的生活经历和文化积累,是你对于事物的看法,这些都影响着你在一个作品中能接收什么。
年轻人忽然间对铁生这么有感觉,也是因为找到了一个契合点。
当代年轻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跟铁生当年所面临的生存状况虽然不一样,但有相通的地方。铁生思考的问题或许在某些地方会触动他们。
他是一个残疾人,只能坐在轮椅上,但他跟今天的“躺平”不一样。“躺平”的人都是活蹦乱跳的,生存的空间把他们压缩在环境里,他也不能动。你别看他腿脚都没毛病,他心里面有毛病了。所以从这个点上,他找到了与铁生的共鸣。铁生的思考,或许会产生一种冲击。
00后也好,90后也好,他们的生存环境什么样,跟我们50后、60后、80后有什么不同。如果找到这个基础,就知道年轻人为什么找到了史铁生。这背后就是今天的社会现实,这是最重要的。
其实不管是铁生也好,我们这些人也好,你遇到一个困难,能够把最坏的情况想好,你就可以坦然面对了。最坏的情况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分享会现场,左起:潘采夫、梁晓声、解玺璋、史岚
“希望更多年轻人与铁生建立精神上的沟通”
我还真是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你看我朋友圈,还有包括最早从博客时代,到现在的微信、微博,我这里面都是以年轻人为主,小孩儿们特别多,我喜欢跟小孩儿打交道。
现在又到了短视频时代。我下载抖音有三天了,注册后马上就有爱读书的人找过来问我,说你能给我推荐1990年或者是2000年以前的完整版老书吗?
我有点好为人师,我愿意人家问我(笑)。比如喜欢看什么书,我在微信专门有一个“玺璋荐书”栏目,都做到将近50期了。每次我介绍5本社科、文史方面的新书,我愿意弄这个,还挺有意思的。但我很少看闲篇的东西,你说这些养猫养狗的,什么跳舞唱歌的都跟我没关系,我都不看。我只看跟书有关的东西。
我昨天刚下单了一本书,叫《诗经的读法》。有朋友给我发微信说,最近一个台湾的学者写了这本书,你能不能写一点读后感,我就买来了。诗经的研究从春秋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前些天还买过一本,只写到元代,光目录就一大本。
这十几年,我们每年都做读书活动,许多朋友为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写作之夜”编委会有40多位大学教授,都是史铁生的朋友。(注:2011年,“写作之夜”丛书”编委会组建,由学界具有影响力的学者、史铁生研究专家等组成,试图对史铁生精神遗产予以记录和传承。)
活动以前在地坛里,后来又到大学里面,包括北大、清华、人大、北师大都去。我们希望有更多年轻人能够阅读铁生的书,与铁生建立一种精神上的沟通。
最后朗读一段《我与地坛》里的内容吧:“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