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凤凰新闻网》 2022-03-10
蒋祖慧有个名气极大的母亲:丁玲。她的出生也非常具有戏剧意味:她是母亲在狱中与丈夫冯达生下的孩子,她也是丁玲唯一的女儿。
丁玲出狱后,迅速和丈夫冯达分手,并做出了去延安的决定。
丁玲是个果敢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胡也频死后,她选择冯达,仅仅因为他们曾“志同道合”,而出狱后分手,则因为:冯达选择了国民党,而她的信仰是共产党。
与冯达分手后,年32岁的丁玲毅然奔赴延安。
抵达延安前,丁玲将女儿送回了老家,和当年送回与胡也频所生儿子蒋祖林一样,这次,她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不舍。分别时,她眼眸里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无奈。
丁玲与母亲和儿子合影
丁玲抵达延安后,以饱满的热情投入了工作中,她很快凭借出色的才学,成了延安的知名作家。这也意味着,她比以前更忙碌了。
蒋祖慧4岁那年,和舅舅一同抵达了延安。她并不知道:自己来延安,是否是母亲的意思,总之,她的生命由此出现了一个极大的转折。
蒋祖慧到延安后,被送到了延安保育院。在延安宝塔山下,她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童年。遗憾的是,她的童年里:几乎没有过母亲的身影。
孩子年幼时,父母对子女的爱,是陪伴。可这个“陪伴”,她的父亲做不到,母亲丁玲也做不到。丁玲住的地方离保育院很远,加上工作繁忙,她极少前来探望女儿。既然连“探望”都极少,照顾就更加谈不上了。
蒋祖慧对“妈妈”二字很陌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觉得“妈”这个字的发音是那么难。
蒋祖慧6岁那年,母亲再度恋爱了,她喜欢上了小自己十多岁的演员陈明,这个“叔叔”仅比她大了17岁。蒋祖慧8岁那年,陈明毅然放弃自己的婚姻,与丁玲结婚。
丁玲与陈明
母亲有了新家后,偶尔会接她“回家”住。因为过惯了保育院和学校集体生活的缘故,去“家”里,她反而像是“串亲戚”。
蒋祖慧有时到了家里坐定后,竟不知道腿和手应该放在哪里。她的局促,被敏感的丁玲看在了眼里。聪明的丁玲并未说什么,她在心里长叹道:“到底是没带在身边的,哎!”
丁玲很想修补母女之间的感情,在监狱时,为了生下她,她曾忍受了无数苦痛和屈辱。为了抚育她长大,她在狱中更是拼尽了全力,谁知道狱中要养活一个孩子有多难呢!没人知道,只有她丁玲知道。
可转眼,为了事业,她不得不放下女儿,一个担子的两头都太重,她若不放下其中的一个,她们的未来,谁来保障呢!
送女儿回学校时,蒋祖慧总会客气地说一声“谢谢”,这声“谢谢”,让丁玲心里一阵阵地疼,可她没有任何办法。
丁玲有时候想,非得出点什么事儿,我们母女才能好起来。
人都说“想什么来什么”,就在丁玲这样寻思以后不久,她被延安保小通知说:“你女儿得了猩红热,会传染,请你来接走!”
接到通知后,丁玲心急如焚,在那个年代,这种急性传染病随时会要了一个孩子的命。见到发着高烧的女儿后,丁玲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医院赶。
为了给女儿看病,丁玲背着女儿走了几十里山路,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可她全然不顾。丁玲害怕极了,女儿是她的精神寄托,也是她在监狱里苦撑下去的力量。若没有女儿,丁玲真的不确定:她能否熬过那段难捱的岁月。
丁玲(1938年)
按照医生的嘱托,蒋祖慧需要隔离很长一段时间。这意味着,蒋祖慧在病好之前,不能回学校。丁玲不断地跟医生点头说:“我带她住窑洞,我来照顾她,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她会好起来的。”
蒋祖慧就这样被母亲安排进了一孔窑洞里,这个窑洞就在母亲住所的上边。每天,丁玲都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她给女儿讲故事,背女儿去上厕所……
那段时日里,蒋祖慧虽然承受着病痛,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幸福。她伏在母亲背上时,甚至有一种异样的沉醉,几十年后,回忆这段过往时,她眼含热泪地道:
“她每次背我,我都把耳朵贴在她背上,我听她的心跳和我自己的心跳成了一个节奏。那时候就有些骄傲,背我的不是别人,是妈妈……”
普通孩子觉得稀松平常的“拥抱”、“背”,在蒋祖慧这儿,却让她“异样沉醉”,这背后所折射出的,是她成长路上的爱的缺失。
病好后,蒋祖慧再次回到了延安保小,她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她和母亲又回到了“老样子”。但这次后,蒋祖慧确定了一件事:母亲是爱她的。
慢慢长大的蒋祖慧开始想事了,看到母亲和陈明恩爱有加,她甚至想:母亲是更爱她的丈夫的,子女对她,或许没那么重要。这样想时,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慢慢地,她开始找各种理由不“回家”探望他们了。
丁玲、陈明、蒋祖慧、蒋祖林合影
蒋祖慧越长越像丁玲,总有人告诉她:你和你母亲丁玲,真的是一模一样啊。她对这些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也是在此间慢慢觉察到:她的母亲是个名气很大的女人。
当时的丁玲在延安可谓“炙手可热”,她担任过“中国文艺协会”主任、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副主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陕甘宁边区文协副主席等职务。她创作的文学作品,如《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都获得了极大的好评。
蒋祖慧14岁那年,丁玲还创作出了后来让她获得苏联斯大林文艺奖金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也正是在这年,丁玲很粗暴地干预了女儿的一生。
蒋祖慧在延安读书时,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喜欢理工科,她尤其喜欢化学。可母亲却在莫斯科看了普希金抒情诗改编的芭蕾舞剧《泪泉》后,要求她学习舞蹈。
蒋祖慧很惊讶,她说什么也不肯同意,她甚至生气地斥责母亲说:“从小到大你也没怎么管过我,我为啥要听你的?”丁玲极力劝说道:“用芭蕾舞表现广阔的社会现实,是一种大胆的尝试,我丁玲的女儿,就适合做这件事。”
丁玲在没有征得女儿同意的情况下,将她送到了朝鲜学习舞蹈。直到抗美援朝时,她才被接回国。
远在异国他乡的那几年,蒋祖慧不得已走上舞蹈的路子,她没想到:自己竟慢慢喜欢上了舞蹈。回国后,她继续在中央戏剧学员舞蹈团学习。不久,因为在艺术上颇有潜力,她被选送到苏联,主攻芭蕾编剧的编导。
蒋祖慧(丁玲摄)
蒋祖慧在苏联如饥似渴地学习之际,她竟意外在报纸上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母亲被打成了“反党集团”。这个消息让她震惊不已,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出国时还送自己《毛泽东选集》的母亲,会是“反党分子”。
蒋祖慧并不知道:当时的国内一片混乱,母亲更是一夜之间,由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人民文学》主编,一下子变成了“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主谋。蒋祖慧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还被送到了北大荒改造。
1959年,已在苏联学习3年的蒋祖慧得到了一次回国的机会。被特许前往北大荒看母亲那天,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正是在此间,她得知:母亲之所以被判为“反党”的一个重要依据是,母亲曾在国民党的狱中生下了她。指控她的人说:“如果她和国民党不是一伙的,他们能让她在狱中生下孩子吗?”
这个消息让蒋祖慧内疚不已,她深觉“是自己连累了母亲”。
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非常艰难,她当时和陈明住在一间仅有7平米的土墙茅草屋里,她还要负责养鸡等活计。
原本,蒋祖慧以为:母亲见到自己后,会哭诉自己的遭遇。让她意外的是,她看起来竟非常积极乐观,她还激动地带女儿参观了北大荒。
母女团聚时,丁玲只一个劲地跟她讲自己养的鸡如何如何,讲北大荒的知识青年如何如何,对于被打成右派的事,她只字未提。分别时,她对女儿道:
“我挺好的,也不怎么想你,你放心,好好学吧。我这里这么多的知识青年,她们都是我的女儿。”
丁玲(前排中)在北大荒(1958年)
母亲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蒋祖慧,回苏联后,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功了。
1961年,蒋祖慧的毕业作品,根据作家罗伯·特·维加原著改编的《西班牙女儿》,后代替由外国人编导的节目,成为周恩来总理指定的国庆招待外宾的节目。
事实已经证明:丁玲昔日替女儿做得“粗暴”的决定是对的。毕业归国后,蒋祖慧成了一名专业编导。丁玲得知消息后激动不已,她颇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欣慰。
将《巴黎圣母院》搬上舞台后,得到周恩来总理称赞的她,开始大着胆子创作革命题材的芭蕾剧。1964年,她担任主要编导之一的《红色娘子军》正式演出,她的事业进入鼎盛时期。
而此时的丁玲却一直处于最艰难的境地,她数次遭到迫害,甚至一度被投进了监狱。好在,无论处于怎样糟糕的境地里,她的精神永远屹立不倒,她甚至还坚持创作。
1975年,从监狱出来的丁玲被下放到了山西长治,蒋祖慧和丈夫偷偷跑去看望了母亲。丁玲依旧乐观,她对女儿说:
“抗日战争时我来过太行山,现在我又在太行山上,看到年轻人成长,看到我们种的果园,我很高兴!”
蒋祖慧听到这儿忙劝她说话注意些,丁玲却笑笑道:“我快80岁了说话还注意什么,我还能怎么样?”
口口声声说自己“还能怎样”的丁玲,却在近耄耋之年,不顾体弱多病,勤奋写出了《魍魉世界》、《风雪人间》等100万字的作品,创办并主编了《中国》文学杂志……
丁玲的坚强一直激励着蒋祖慧,她后来也和母亲一样遭到劫难时,全然没有同龄人的焦虑。她和母亲一样相信:光明,一定会来。
丁玲、陈明、蒋祖林、蒋祖慧与丁玲母亲合影
文革结束后,蒋祖慧回到了中央歌舞剧院,她和母亲一样抛下所有,将全部心力放在了事业上,她说:“我要把失去的时间都夺回来。”
在她的努力下,《雁南飞》、《杨贵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蓝色的多瑙河》等舞剧相继问世。
1979年,丁玲和陈明回到了北京。母亲的列车抵达前,蒋祖慧和丈夫早已等候在站台,她太想念母亲了。母亲缓缓下车时,步履有些蹒跚,她赶紧上前去扶,可丁玲却固执地摆摆手。见到这样的母亲,蒋祖慧鼻子一阵发酸。
母女团聚后不久,哥哥蒋祖林也带着妻儿赶到了北京。这次过年,是他们一家子二十多年来,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春节那天拍下的那张八人照,也成了他们唯一的“全家福”合影。
丁玲、陈明与蒋祖慧一家和蒋祖林一家
同女儿一样,丁玲将余生所有心力都投入到了事业上,她们母女俩你追我赶地:一心想把过去的时间追回来。
非常有意思的是,后期的蒋祖慧接到了改编鲁迅小说《祝福》的任务。可在改编过程中,她遇到难处了:她不想把这出剧排演得“穷兮兮、灰兮兮、苦兮兮”,她觉得这样不好看,不得已之下,她向从事文学的母亲求助。
丁玲听完后缓缓道:“你可以强调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婚礼呀,演员选取上,你也可以选取一位江南美女。”
在母亲这儿得到启发后,蒋祖慧排演的《祝福》果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蒋祖慧每次提及母亲都充满了感激,她总说:“如果她当初为我们放弃了事业,我们可以一直得到她的陪伴,可那样,我们也将少一个榜样。”
蒋祖慧认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陪伴很重要,但母亲自己是怎样的人,才更为重要。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子女能飞到多远的地方。
有人认为,蒋祖慧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是因为她出息了,若她因为父母陪伴的缺失,而没有得到很好的成长,甚至过得很凄惨,她对母亲的感情,将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1986年3月4日,82岁的丁玲辞世。死前,她留下的最后遗言都是给陈明的,第一句是:“你再亲亲我”,第二句则是:“我是爱你的,我只担心你,你太苦了。”
丁玲与陈明
对于母亲没有给自己和哥哥留下任何遗言的事,蒋祖慧表现得很淡定,她似乎早已知道:母亲最爱的,永远不会是他们。
母亲死后,蒋祖慧继续将各种文学作品改编成芭蕾剧。她几乎把所有文学作品都翻遍了,也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可她唯独没有把母亲的作品进行改编。当被人问及缘由时,她道:
“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似乎还没来得及想,时间就过去了。”
实际上,蒋祖慧连母亲的文学作品都从未读过,她对母亲的作品似乎全无兴趣。显然,蒋祖慧是在潜意识里排斥母亲的作品。
为何会如此?答案,也许真的如蒋祖慧所说“没来得及”,但部分人认为:她这一明显反常行为的背后,体现的是她在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排斥”。人,只有在心里有怨言时,才会有潜意识的“排斥”,无疑,蒋祖慧对母亲陪伴的缺失,是有怨的。
相比蒋祖慧,蒋祖林对母亲的怨表现得更加明显。母亲一死,他就和陈明为母亲版权的事闹翻了。表面看,他“争”的是版权,实际上,他“争”的却是爱。可叹,最终,丁玲的版权依旧只属于陈明。
蒋祖慧与蒋祖林祭奠母亲
面对这样的结果,蒋祖林失落极了,他和妹妹一样:对母亲充满感激,却也有怨。他们怨的,都是母亲缺失的那份“陪伴”,而那份“陪伴”的缺失,让他们觉得“自己不那么被爱”。以至于,他们在母亲死后,还“怨”着,还想着去“争”……
这样的结果,丁玲生前或许也有所察觉,可成长只有一次,除了无奈,她做不了任何。可叹,世间终究没有圆满。选了如来,就会负了佳人,这也是生而为人都会面临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