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凤凰新闻》2020年10月25日
我想这是昨日的惯性,父辈的遗传,乱世的残梦,很需要体贴和同情,而不应该嘲谑和呵斥。
——余秋雨
第一封信,翻天覆地
1973年9月,北京市海淀区中关村第一小学上五年级,老师齐鸿儒要求学生们上交日记。他没有想到,这个举动就像热带雨林里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可以在数百公里外的平静海面上卷起风暴。
一名叫黄帅的学生,在日记里这样写道:“今天, ××没有遵守课堂纪律,做了些小动作,老师把他叫到前面,说:‘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 这句话你说得不够确切吧,希望你对同学的错误耐心帮助,说话多注意些……”这本来是学生对老师的善意提醒,言语间也未失去分寸。
可是这位齐鸿儒老师却感觉到自己身为人师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他不仅严厉批评黄帅,更是号召其他孩子孤立黄帅。这样的处理方式,着实过火。
黄帅还只是个五年级的孩子,被如此对待,她很是委屈。几次考虑后,她写了一封给《北京日报》,希望报社可以从中调停,还她公道。
当时,正值有人要在教育界树立一个“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典型,黄帅的信件正好成为突破口。于是,黄帅得到了《北京日报》这样的回复:“不是你和你老师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大事。”报社把日记作了摘编,并在1974年12月加了编者按语公开发表。12月28日,中央媒体又在头版头条位置全文转载。
命运的齿轮转动了起来,黄帅的世界顿时翻天覆地。在时代的裹挟下,黄帅成了全国闻名的“反潮流的小英雄”,这次事件又被称为“小学生事件”。这封信颠覆的也不止是黄帅个人的命运,这次事件后,全国各地中小学掀起了“破师道尊严”和“横扫资产阶级复辟势力”的运动。
第二封信,生活平静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又要开始。报纸上开始批判“一个小学生”,黄帅的生活再一次惊涛骇浪。她开始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学习生活更是遭到影响。最让她迷茫不安的是,家人也受到了牵连:父亲被调查下狱,母亲崩溃病重。
黄帅看着一家子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她迫切地希望做些什么来撑起这个家。上一次动笔写信引发的剧烈动静,已经让黄帅和家人身心俱疲。再三思忖后,1981年元旦,她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封关于父亲冤情的信件给中央领导。
庆幸的是,调查组很快找到了黄帅的父亲,经过细致的调查,他被证明是冤枉的。继而,他被释放、恢复公职。黄帅一家才得以团聚,生活开始慢慢的恢复平静。
其实,在1979年,黄帅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工业大学。当时她父亲的冤情尚未洗脱,她怀以孤勇的心情,希望留在北京,更多地照顾家里人,而非一走了之。随着父亲恢复工作,母亲身体恢复康健,乱世的浪潮也一点点退去,黄帅这才在北京工业大学里过上了惬意的大学生活。
1984年,黄帅顺利毕业,被分配到机关工作。两年后,她又选择到日本东京大学攻读硕士学位。1993年3月,黄帅获得硕士学位。后来她在日本一家研究所工作。在这里她遇到了毕生所爱,一个在北京长大的山东人,她觉得她的先生特别粗放豪爽。
1996年,她生了一个儿子。1998年12月,黄帅结束了在日本的留学、工作,回国。回国后,她成为了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的编辑。2006年,她的散文集《黄帅心语》出版。
看似命运已经放黄帅一马了,可惜时间却不再给她乐享人生的机会,2017年12月10日,黄帅因癌症在北京朝阳医院病逝。
过去是一座大山
“过去是座山,好大,好沉。”
“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普通人。”
“自己痛,时代痛,别人也痛。”
黄帅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不难想象,黄帅青少年时期遭遇的一桩桩巨变,在她和她家人的心底留下了多深的伤痕。以小见大,更可以想象在那个时代里,又有多少人疼痛着,和时代一起发出悲泣。
时移世易,黄帅选择逐渐与自己和解,与别人和解,更与时代和解。
有这样一个小故事,在黄帅读大学时,母亲曾经看见她在写日记,曾下跪求她不要继续写了。黄帅心酸之余,只能把写过的日记都烧毁。多年以后,黄帅再提起尘封的旧事,依旧对写日记这件事心有戚戚。但她依旧热爱记录自己的生活,只是将这些自己细碎生活的感想围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公之于众。
多年以来,她也尽量地避开媒体的采访,因为正是曾经的媒体将她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后来,她开始从事编辑,接触媒体行业,也算与其和解了。她可以真正的放下过往,悠闲淡然地面对曾经的惧怕。
而她和那位引发过全国运动的齐鸿儒老师也早已不计前尘,忘却恩仇。当这位老师说起旧事,终于承认当初自己年轻气盛,采取的方式简单粗暴。
后来兴起的时代浪潮,更是没有人可以预见,他并不怨恨黄帅。黄帅生病时,他甚至亲自到其家中探视。而黄帅更是早早地就原谅了这个曾经号召其他同学孤立她的老师,在她考上大学那年,她就和同学们一起探望了老师。
过去发生的一切,交错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用黄帅自己的话来说,确实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闷地压在每个受其影响的人的心头,也许此后数十年都要用愚公移山的毅力去征服这座大山,和过去和解。
对于黄帅本人,我们很需要看到曾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是乱世的惯性、遗传和残梦,她只是被时代裹挟了,被有心人利用了。我们不应该嘲讽和呵斥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而应该平和地看待她的遭遇,翻越我们心中的大山。斯人已逝,叙述她的故事时,要缓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