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2016年2月19日
文/李一戈
江南农村给很多大城市人的意象之一,是灿烂的油菜花。
没错,小时候每到初春,我们村周边的田里,油菜花连畴接陇,虽然说不上是一望无际,但足够今日的文青们惊叹忘返。记得我孩子一两岁的时候,春节回去还能看到零星的油菜花,最近几年回家却一棵也没有了。
现在城里人想看金灿灿的油菜花,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江西婺源。不同的是,想必婺源的油菜花大都是用来观赏的,而我们当年种油菜花的功用是,油菜花梗叶可以作肥料,油菜花籽可以榨取菜油——但现在村人吃的油都是调和油。
不仅油菜花,很多经济作物也没人种了。我们村前有一块肥沃的河套冲积地,大约几十亩,夏季西瓜,秋季花生、甘蔗,曾经都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所在,如今你猜怎么着?居然全栽上了松树。倒是一劳永逸了。
“现在种田比以前轻松多了。”留在村里种地的村人告诉我。小时候在水田插秧,最害怕的是蚂蟥,现在,几乎一只蚂蟥也没有了,都被农药杀绝了。“除草剂一撒,草也不长了。”还有了小型收割机,哗哗哗,水稻几天就收割完了。
我们老家那边的情况是,70后以后的青年,基本都去打工了,“他们不愿意也不会种田”,那一套农活全都不会。打工最差哪怕一年只能净挣几千块钱,也比呆在家里种地强。国家针对农业的税收是60年来最低的,可是,刨去农药化肥和人工,还是没有什么收成。去年老家由于雨水太多,种地都是亏本。
“只有没本事的,才留在农村。”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不无粗鲁地说。他们两口子在外面打工超过20年了,早在1998年就在老家建了三层楼房,但外立面没有装修,因为难得回来一次,勉强回来也只住几天而已。我想,他口气这么大,恐怕是因为,他在外面混得还不错,光房子就买了好几套。是的,房子好几套,听到这句话,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说起买房,去年下半年以来,有一批省份和城市,发文鼓励农民进城买房。我想说的是,即使没有政府鼓励,在外面打工的农民能买得起的也会买;现在你鼓励了,他们买不起的照样买不起。譬如深圳房价去年涨成那个样子,有几个打工的能买得起?
买不买房,主要看收入。有个表妹,为了孩子上学,去年差点在苏州买房。但那边房价涨得实在太快,被吓住了。可是,即使买了房,这些来自农村的年轻务工人员也没把自己视为城里人。他们自己开个小店的,一般是做服务类工作,譬如制作销售食品糕点,卖服装鞋帽、化妆品。到工厂打工的,也有做到领班、部门经理的。但是,哪怕收入比大学生高,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城里人”。他们的子女,即使跟随在当地读书,也仍然是“外地仔”。
有些城市出台了入户政策,有固定居所或稳定工作即可申请入户,但我的亲友里,哪怕买了几套房的,也压根没动过加入当地户籍的心思。可你要是说他们是农民,他们心里也未必承认。他们与留在村里的60后及以上的长辈,有太大的不同。不止一位年轻的打工亲友对我说,回到村里有一种“陌生感”。
出去打工的,如果70后、80后算一代,90后算另一代,那么,从文化的层面看,他们是被撕裂的两代,游走在城市与乡村的夹心层。今年,00后也将加入打工队伍。“考不上高中,就去打工。”我一位表弟对他的儿子说,“反正即使考上了大学,也找不到好工作。”
过年更像是一次民俗意义上的探亲。正月初七,与其他上班的白领一样,他们的大多数也同步踏上打工的归程。我有时会想,看起来我有份正式的工作,但也是个打工的,与老家这些兄弟姐妹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农民的定义,仍然仅仅源于他们的身份证?
70后、80后这两代人已经不会种地了。当留守在村里的60后以上这批乡亲,终于干不动农活了,大片耕地怎么办?总不能都栽上松树吧。在平原地区,由于规模化效应,推行农村集体土地流转,还能有一定效益,但丘陵地区(更不用说山区)的效应则要低得多。村支书告诉我,我们所在的地级市有个从事土地流转的公司,加上政府的补贴,去年还是亏损。
英国纺织工业兴起后,发生了被我们教科书称为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工业发展圈占农业用地,被认为是难以逾越的阶段。如今的中国,中低端的制造业虽然也已从东部向中西部转移,且有大批污染性企业落户于包括我老家在内的农村,但这种以大量占用农地为标志的工业,已趋于衰落。
因此,即便未来集体土地实行大比例流转,鉴于水稻玉米种植的低收益,必须寻找新的替代产业。像我老家那种远离大城市的中部乡村地区,既不能做房地产开发,从事旅游开发的价值也很低,当最后一代种地农民老去,发展怎样的产业,是值得认真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