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理想APP《古代中国的留言:先秦经典八部》2019年3月25日
文/杨照
孔子是一个历史人物,意味着他活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他在那个时代的处境下,不同时期、不同状况底下,他所说的那么多话,背后依寻着一套我们到今天依然可以推断、可以理解,也可以认同的道理跟原则。
孔子一生并不顺遂,他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迹去走的道路。30岁之前,他在鲁国未曾有什么可以称道的成就,30岁突破性地成了历史上第一个老师,直到将近50岁,他才真正出仕开始做官,从中都宰、司空做到大司寇,但是没有几年他就离开了鲁国,开始东奔西走,周游列国,偶尔才遇到愿意收留他、倾听他意见的国君,其他时间他都在路上颠沛流离。
十四年之后他回到了鲁国,因为他带着这一群学生,所以越来越有名,借此得以有较为安稳的生活。但接着又遭遇了儿子、重要弟子的接连死亡打击。
快乐,本不需要依赖外在的证明
孔子他的生活经历了很多的艰难,但是在《论语》里却留下了许多他“乐”的记录。
《论语•述而篇》篇当中有这么一段说:「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是叶公私下问孔子的弟子子路:这个孔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件事情被孔子知道了,他就对子路说:你应该跟叶公讲,这个老师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会连吃饭都忘记,更忘掉了所有的忧虑,甚至连自己老了都不知道。
这一年孔子63岁,是真的老了,但他仍然维持着“不知老之将至”的一种活泼态度。孔子在乐什么呢?
如果我们能够了解“子之乐”,我们就能够进入到一个特别的内在世界。《论语•公冶长》篇里说,「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在先秦思想观念当中,“性”指的是人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部分;“天道”指的是人力无法控制,无法扭转的局势。
子贡特别指出,孔子不太讲“性与天道”。为什么?因为“性与天道”不在我们个人努力以及改造的范围之内。孔子在意的,尤其是他的教育所关注的,是人如何改造自我,怎么样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更丰富的人。
“性”是你改变不了的,“天道”是你控制不了的,人只能够被动地接受“性与天道”。对于孔子来说,这两样东西跟教育、修养、自我精进的完成都无关,所以不管这两个观念在那个时代有多么流行,都不在孔子关心的范围里。
孔子之乐,乐于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知道自己做了能做而且应该做的事。孔子特别称赞颜渊雍“不贰过”,犯过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不贰过”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吗?从孔子的根本价值上看,很了不起,也很重要。
我们会因为无知而犯错,会因为外在环境的影响而犯错,没有人是不犯错的,但重点在于,一旦你知道这是错的,你自己认定这是不该发生的,你能够让自己“不贰过”吗?第一次犯错往往有我们无法控制的因素, 然而一旦知其为错却还“贰过”,那就是彻彻底底自己个人的责任了。
在孔子的理念里面,有“天”,有“仁人”,“天”比“仁人”大,“天”是外在的力量,不会因为我们的主观意志跟我们的努力而改变,“仁人”则是我们自己可以控制的。孔子念兹在兹就是要去分辨出“仁”的部分,也就是我们所应该承担的,没有借口可以推给别人、推给环境的这种责任。
所以孔子说“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就是外在的环境,那是所有你控制不了的因素、阻碍,甚至消除了你个人拥有的那一点点的力量。但因为知道不可,我们就放弃了吗?孔子说不行,这是两回事。
做自己认定应该做的事情,用自己相信的准则去做人,是我们身为一个人的根本,关心的是自己的责任,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为了去换什么结果的一种手段。因此就算明知换不来那样的结果,我们还是不能不为了对自己有交代而去做对的事。
不是要礼教,是要丰富的感情和有意义的生活
宋代的大程臣子程颢陈浩,他回忆求学的过程当中,他曾经在老师的指引底下“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
他所得到的答案很简单,那个“乐”就在于理解并且掌握自己所能够控制的事,没有要去控制别人,也不依赖外在的结果来证明自己,要追求的是一种内在的自主。了解这个“乐”的性质,我们就能够进一步明白孔子的“诗之教”与“礼之教”。
孔子所说的“不读诗无以言”,不只是表面说话沟通的训练而已,更重要的是借由学会如何适当地表达来丰富自己。“诗之教”的核心不是去学诗人的语言,而是学诗中所呈现的丰沛感情,因而反射地让自己能够想得更多,感受更多。
“不学礼无以立”,礼不是外在的礼仪规矩,而是一套管辖自我行为的信念,尤其是在封建宗法崩坏的时代,学礼就只能够回溯礼的精神,弄清楚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需要这些规范。礼学好了,你才能够从信念当中制定自己的行为准则,由此得到一种建立了生活秩序的快乐——你知道自己过的不是混乱、浑浑噩噩的生活,而是有秩序、有意义的生活,因而得到衷心的快乐。
2000多年前孔子教导,“诗”让我们的感情丰富,“礼”让我们活得有意义、有秩序。2000多年过去了,对我们今天,如何做一个人、如何做事,仍然有这么重要的刺激跟启发。
孔子的悲壮:知其不可而为之
周游列国,是孔子生平中一段非常重要的阶段,期间,孔子在南方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人,给了他一些很不一样的意见跟评价。
《论语•微子》篇里面有一段话:「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这楚国的狂人叫做接舆,他经过孔子的门口,或者是经过了孔子的车,就大叫说:好可惜好可惜,这么像样的一个人才却沉沦落魄成这样,你怎么会不知道现在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在从政?为什么自甘堕落,要跟人家搅和呢?过去的没办法挽回了,未来还可以不用再继续葬送进去。
听到他这样说,孔子赶紧从厅堂里面出来或者是从车上下来,真诚地想要跟这位接舆解释自己的立场。但毕竟是狂人,狂喊了一段之后,他就走了,根本不愿意听孔子说。
另外还有一段记录了「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的故事,讲的是孔子在路上要找一个渡口,看到有两个人并肩拉着犁在耕田,就派子路去问路。
这两个耕田的人叫做长沮和桀溺,但是很奇怪,子路去问路,他们都不会干脆地回答,而是反问子路,“你是替谁驾车的?”或者“你是谁?”知道子路是鲁国孔丘的弟子,是孔子来问路之后,两个人态度马上就变了。
长沮竟然回答说:这个人知道路,他不会迷路,他是知道渡口在哪里的人,不必来问我。桀溺甚至训了子路一顿:你们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一样吗?一天到晚跑来跑去,想找不一样的国君,找不一样的大夫,怎么可能找得到?与其找不跟别人一样的人,不如找跟整个世界都不一样的人吧。
说完两个人就继续犁田,不理会子路了。后来子路大概找到别的人问路,问清楚了之后,回到孔子身边,把他刚刚碰到长沮、桀溺的怪事讲给孔子听。孔子听完,却动容感慨道:人不可能跟鸟兽在一起,总希望能跟自己的同类共处,哎,他们是我的同类,如果不是现在天下那么乱,我一定会选择跟他们在一起,过他们那样的生活。
显然孔子完全理解长沮、桀溺他们那种避世的态度,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但是他身上有长沮、桀溺所没有的一种使命感,那就是:无法做到明知天大乱却无所作为。他并不是狂妄地以为靠自己的力量就能让天下不乱,而是无法忍受被动地、逃避地接受天下大乱的事实,不去试图予以改变。
孔子要做的不过就是尽己之力,保存政治上的大伦,并不是他天真地以为这个时代还有救。孔子反复表明,在现实的衡量上他其实和这些隐士同样的悲观,他根本不觉得时局有可能会好转,但跟这些隐士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内在的责任感远大过于他现实的估算,无论如何他必须有所努力。
他没办法像这些隐士一样避世,不在乎时代跟社会的败坏,这就是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种接近悲壮的态度。
人们批评的礼教,也不是孔子想要的礼教
当后人们狂呼打倒孔家店、指控礼教杀人的时候,其实他们所批判、所攻击的礼教,根本就不是论语当中孔子所认定、所教导的那种“礼”。
那个“礼”不是礼貌礼节,或者礼数,我们很难用白话文的词语来代替,反而是英文当中一个词可能比较接近——decent,或者decency。
Decent不是一个冷僻艰涩的词,虽然常常出现,却几乎无法找到贴切的中文能够予以对译,勉强将这个词解释为“合宜”,说一个人decent,意味着他不会做什么样粗野、奸猾、欺瞒的事,也就是说他总是行为合宜。
不过decent有“合宜”无法涵盖的其他的意义。
第一,decent意味着合宜的行为、不勉强,不是出于功利的考虑或者外力的胁迫所以才去做的。因此decent有的时候也被译作“优雅”。怎么会有优雅在其中?那是接近孔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你举手投足都能够自然合宜,所以就给人一种优雅的、舒服的感受。
第二,一方面decent是很基本的人格的条件,所以台湾学者陈永祥曾经把它译作“做人的基本道理”,可是另外一方面,却也有近乎高贵的一种称许的评断。怎么会既基本又高贵呢?因为decent内在质地有“人之所以为人”,大家共同同意必定要具备的成分,然而这成分真正要能够落实做出来,却绝对不容易,因此就构成了一种高贵的成就。
孔子的“礼”就是要追求“仁”,因为理解和信念内化成了规矩,随而就散发出一种气质,一种气度,一种值得安心信任的优雅高贵。
《论语•颜渊》篇里面说:「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孔子列出了一个国成立的三大要素,但聪明的弟子自贡却坚持要弄清楚这三项要素的排名。孔子是这样排名的:第一是民信,第二是食,然后才是兵。
这意味着孔子主张人民饿死了都必须要信任政府吗?当然不是。孔子着重的方向并不在此,它真正表达的是自己有多么看重“信”这件事,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信任。
英国当代的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曾经说,没有了信任,我们连早上起床的勇气都没有。这句话可以拿来当作孔子思想的脚注——
人能过集体的生活,靠的就是彼此信任,对于别人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有基本的把握,而“礼”就是这种把握的来源与保障。
因为有了孔子,“礼”跟伦常就从原来的封建宗法、具体规范,转型为一套抽象的思考和原则,因而在中国的文明组构当中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
要看清楚此后中国文明的特质,我们不能忽略孔子,我们完全不可能绕过孔子,而我们要认识孔子、体会孔子,了解孔子跟今天我们做人做事还有什么关联,我们就应该好好地读《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