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连科
阅读林幸谦的散文集《灵/性签》——说是散文集或者随笔集,都似觉不妥与不当。而不说是散文或随笔,那又该怎样去称谓这部书稿呢?这部令人读之讶异、谈之哑然的作品。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读过一些书的人,在阅读的路道上,桥路广行,有些见识,而当一篇篇地阅读幸谦的「散文」时,才发现自己阅读的狭隘,行路的短少。
新奇的散文阅读体验
很长时间都没有这样的阅读体验了。读一部作品,如同吃一餐从未品尝过的新异酒宴,那炒菜,那餐具,那上菜的秩序与摆放,当然,最终还是那桌令人讶然而又不知该怎样评说的绝然不同的菜味。面对这一桌新奇的宴菜,你不能有「好吃」与「不好吃」那惯常而简单的判言,不能有「美食」与「非美食」的轻易评判。你怀疑自己作为「美食家」的身份和见多识广、桥路通行的经历——只是一 种新奇,也只有这种新奇。正如西人第一 次品食我们中国的大餐,而我们第一 次那么严格、规矩的依序去谨小慎微地品尝西人的前餐、正餐和饭后的甜点,还有习惯了白酒的味觉,要去试探红酒完全不一 样的味感。实在说,第一 次东方人面对西餐的真正感受,是体味的讶然,而非脱口而出的「好」与「不好」的评判。
阅读林幸谦的散文集《灵/性签》——说是散文集或者随笔集,都似觉不妥与不当。而不说是散文或随笔,那又该怎样去称谓这部书稿呢?这部令人读之讶异、谈之哑然的作品。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读过一些书的人,在阅读的路道上,桥路广行,有些见识,而当一 篇篇地阅读幸谦的「散文」时,才发现自己阅读的狭隘,行路的短少。
感叹汉字、中文、华语能够结晶为这样的叙述,说是诗句却明显是一种散叙;说是随笔,又明显有着深思的布局。而将其视为随笔式的散思之片,视为一种「片段式文体」时,可它自前至后,中段起承,却又都有着诗人或作家、再或理论家的暗思和暗联,针穿线引在通篇的作品之中。无论从哪一 篇章读起,都各有不同的效果,产生令人讶异的后现代语境与观感。
「片段式文体」与「华语散文」
通读下来,不得不说,《灵/性签》的全文章节,是如此的严密,篇与篇间的联系千丝而万缕。全书的每一 章卷,都设置有一 巧妙的文字与意象来结构。在本书每一 卷的每一 章节中,均设有一 个结构与语言上的巧思:例如在第一卷「无法命名的世代」里的三个章节:〈穿越地平线,永无止境的逃亡>,以「记忆」写起,又以「记忆」意词为结语;〈十年雨季,他的学术帝国>,始于「风景线」,又终于「风景线」;而〈灵囚地,他的文本部落〉,则同样以「那一 年春天」为始终。全书以此延展,组成严谨巧妙的文体建筑,这种建筑结构,悄然增加了写作的难度,却也悄然建构了极富创造性的文本范例。此外,全书运用不同的字体,去分列表现不同的叙述和内容,如每卷中的「标楷体」,即具有着引语之意,也还以不同的字体与结构,给读者提供着某种不同的阅读感受。
就此而言,幸谦这种写法上的创造,是一 种新举,也是一种承传。其新举表现在形式、语言和文体建筑上;承传则延续、借鉴着中西方的某些经典之文本,如鲁迅的《野草》和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前者以诗性为名,后者以其后现代之影响见长。这些文本,都以较短的篇章结构全书,而以味长延宕至遥远或永远。
与此相类,我们将其《灵/性签》视为「整部」去读之品之时,却又发现它的篇篇节节,都是独立如月夜新辉、各星各光;而将其视为各星各光时,它却又浑然天成,为同星同月的一 体同宇。而且这种分而合、合而分的文体结构,构成它们内在联系的,还并不仅仅是文中所写的什么什么。且还有,作家面对诗、文、书、校、岛、市和女性、作家、诗人的问与答,解与悟(如〈穿越地平线,永无止境的逃亡人生〉和〈黑色边界,她的异乡学人生涯〉等)。正是这样,通篇的《灵/性签》,也正如这书名一样,被时来时去的语言和内容的灵魂飘忽所缠绕,被写作者面对「语言的式样」所缠绕,像他是语言的主人,又是语言的仆从。他驾驭着自由、丰沛、想象的语言,却也被人类固有语言的有限所束缚。
本书开宗第一 卷提纲挈领的以他的老师为原型,书写老师的战乱岁月,以及他父辈的传奇及混血女子的故事。他们从华南地区横越缅甸、泰北、柬埔寨和越南湄公河到香港,再到那年代的马来亚,写作的笔触,延伸到至今还很少有人关注的东南亚历史与民族志书写。
这在「无法命名的世代」一卷中可以看出:「那年小林还在读博士学位,他用回忆录的方式对小林讲述她的故事。他完全没有把小林当作是他晚年的学生,而是视为他记忆中的另一 个他的少年自我。」这里有「他」和「她」的故事,即:作者老师和老师恋人的精神与物事。毫无疑问,就全书而言,它写的不只是「我」——作者的故事,也还浓笔重彩的书写着他的老师和老师之父辈等人及文界、学界的事物日常,在这种书写中,作家的文字处处弥散着某种迷幻影魅之美。
这类的书写和抒写,如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泰缅柬国的混血女子,懂得几种少数民族语言和中文的异女,她带领和家人失散了的少年时期的老师,逃离华南地区的战火,经香港到马来亚再到欧洲读博,最后在香港相遇本书的作者——这漫长奇异的经历,真是读来神幻传奇,诗意盎然,且在叙述中通过叙事人称——「他」、「她」、「我们」等视觉的有致的转换,虽然给阅读带来了陌生和些微的障碍,但细心的分辨和阅读,却更有一种文本的奇诡魔力,如让读者在叙述的万花筒中观望、荡漾。
还有,在《灵/性签》的全文中,作者留下来了许多「过去」的模糊和空白,而在这种模糊、空白中,他如博尔赫斯在写作中有意模糊清醒与睡梦的边界样,有意穿插了和作者自己有关的各种当代和现实的内容,从男女两性的,性爱到情爱,再从学术、文学到离散和现实的生态之灾难,凡此种种,信手拈来,皆有所思而反省尖利,使得本书在当代散文应如何「重建整合」与「创新开辟」的挑战中,显示了作家鲜明而有力的姿势和力量。
从而,使得这本可称为「华语散文」的作品(即近年兴起的华语语系/华语风/sinophone),却又力图用全新的散文文本去挣脱、击碎已有的华语之散文;用随笔去击退随笔,用诗歌去破坏诗歌。这是试验,也是创造;是创造,也是挣脱中的碰撞与响喊。
「诗之叙」与「叙之诗」
记忆中我们都会消失,成为他人的记忆,然后又重回我们的心灵,再次现身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记忆,也失去了早年的悲壮,时不时地撞击我们,在炼金术的夜晚,如夜色,落在晚期肝癌疗养期间的白色病床上。(见<战火靑春〉)
人类的情欲再次被彻底地掀开道德的外衣,如同大胆地要求更多的民主与自由性爱。(见<生死卜之恋>)
那是他在新加坡作客时留下的、富有历史记忆的身体铭文,也是他所著述的书本铭文。他的文字和新加坡古代马来王朝的历史融合在赤道的这一座小岛上,马来帝王世谱带着狮城的传奇向作者的身体与历史的记忆看齐。(见<伤之身体铭文>)
细读《灵/性签》的通篇全文,这样的句式,这样的如特拉克尔的「在两个括号之间,他的过去已经死亡」的暗喻和隐语,这么潜隐、漂浮的带着灵与肉体验的文本实验,如暴雨散风,花开花谢,充斥飘落在本书的通篇通节和每一短文的章句之间。
它是一个作家的叙述,也是一个诗人面向世界与文本的思维。这种诗人思维的作家式书写,似乎淹没了文本中许多的叙述及事件与人物,使文本中的全部物事与人非,几乎都成了一种书写的平台,而这种「诗之叙」或「叙之诗」的华语叙述,宛如一场书写与文字的演出,也似乎唯有如此,才是书写者真正的导演、攻坚之所在。
从而,从头至尾,作品集中相对于「灵」之「性」的就不仅是性别男女、人生本欲,而更是一 种「文性」的释放,是文体创造欲望的表达。是创造和想象变异更新的求索。所以,文中的每一个「我」、「幸谦」、「诗人」、「林博士」或「林教授」等,既是多元写作中的同一个人,又都是不同的他人之叙述。
幸谦在文字中越过性别的海域,从「她」变成「他」,从「妳」变成「你」,最后都又成了「我」。这使得写作者成为分裂、分散在这世界上的参与者和观察者,也是这世界上关于「文性」集中起来的创设者与建造者。还有被诗人、作家「假托」的文中的诗人与作家「西苏」、「里奇」等,是他人,却也还是那个作者「林幸谦」的自身或化身。
这种因为叙述者的多样性,会给阅读带来一 种涩滞的风险,但倘使沉入其中,却又使阅读的感受更为丰富而奇异,变幻而不定,有了使人阅读后难以表述,不敢表述的胆怯和渴望表述的冒险——这也正是《灵/性签》写作的超人之长,亦或为现代写作面对伟大传统的固有之短。我想,无论幸谦还是这部完全异样的作品,其新异的价值,也就正在这儿。它在甲地为之短,而在乙地为之长;在现代之前为之优,在传统面前为之衰;在习惯面前为之涩,在未来面前为之畅。这样异类式样的写作,也正如了作者自己在〈灾难新世纪的舞步〉中说的那样:
在人们休息的时候,在城市零碎的生活时间匆匆定笔……同时发展后散文书写的空间,在后散文中开拓叙事性的小说化散文,同时开创新诗的写作,在美杜莎的笑声中等待江山。
后散文?
后散文!
不知所语;又似解此语。总之,从第一章的〈战火青春〉读到最后的〈签语〉,似从迷惑到了开悟,又从开悟到了叙述和文体性的困惑;再或是从直行的路上,到了阵图的迷宫,又从迷宫站到了宫外日光下的旷野广场。似懂非懂;非懂又解。而那讶异阅读的快感,对我而言,却又自始至终,从未间断,新奇而迷幻,清晰而明了,如汉语华文,终于造就成了伟大文学中那柔缠而韧实的某种叙述,某个等待耐心体味的文本。
如林幸谦的这部令人讶异的《灵/性签》。
人生有此写作的努力与尝试,也就对得起了笔墨,对得起了头脑;自然,也对得起了作家自己的灵魂与肉体。论笔足矣;论人足矣;论灵,也足矣!
(作者为中国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