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乾元国学
文/王博
——2017年8月13-14日,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启动仪式暨“学以成人”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大学举行。来自海内外知名大学哲学系及学术机构的著名学者济济一堂,共襄盛举。本文为王博教授在会议上的演讲。
今天的主题会把我们直接带到一个关于“人”本身的思考,到底什么是“人”,到底什么是一个由人组成的世界。其实我们看到了太多不同的人,比如我们今天前面四位主题演讲人,比如张世英先生,我可以称呼他为“老寿星”、“老神仙”或者“哲学长老”,我也可以称呼他为一位致力于中西哲学沟通的这样一位长者;杜维明先生,我可以称呼杜先生为一名儒者,也可以加一点描述,“开放和包容的儒者”;孙正聿老师是“马克思主义者”;俞敏洪先生则让我们看到了一名富豪的精神世界。(笑)其实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精神世界,在前几年光华管理学院组织的一个活动中,我发言时曾经说过,在过去几十年中国社会的发展中,企业家承担了一个非常努力的角色,我不知道哲学家在这方面的工作可不可以跟企业家之间构成一个很有力量的互补,作为一个从事哲学工作的人,我觉得有必要向企业家过去几十年对我们中国社会所作的贡献表达我们的敬意。接下来让我简单的探讨一下我今天要说的题目“无法完成的人”,这是一个针对“成人”的主题,我想从几个方面来作一个展开。
接下来让我简单的探讨一下我今天要说的题目“无法完成的人”,这是一个针对“成人”的主题,我想从几个方面来作一个展开。
第一个方面,我想起了几个说法,一个是范式,一个是原则。从某一方面来讲的话,人类通过理解和定义有关世界、社会、国家,从而形成了思想和生活的范式,这种范式,通过影响形成了一个很强大的传统。我们提到希伯来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或者中国文明很重要的一个支持,所以每当我们提到不同的人,比如希腊人,古希腊,我们会想到城邦、民主,也会想到哲学,我们提到中国人,又会想到另外的一些特征。所以通过人,我们可以感受到古典的一些范式的存在,这是一种文明内在的根本的精神支撑和方向。但是从每一个精神生活中来看,整体上我们又可以看到一些多元性的东西,比如说在中国,我们有儒者,还有比如像释明海大和尚,也有很多欣赏其它传统比如道家等等的人,我们也有基督徒,我们还有另外很多很多其它的选择,那么这些很多很多复杂的组成下,构成了在一个大的范式之下不同的原则,也成为很多个人或者说某一个群体选择自己生活方式最重要的一种理由。在这种范式和原则之下,我们人被定义了,所谓被定义是指,我们通过某种价值和某种意义的选择,就成为这样一种人。比如我们对仁义的选择,使我们成为了一个儒者。在多种范式或者多种原则存在情况下,也为我们揭示了另外一个事实,也就是我们可以成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意味着一个很重要的逻辑就是我们可以成为被不同的精神或者原则定义的人,我们甚至也可以成为一个努力的,与定义本身抗争,摆脱某种那个定义的人。因此,无论是这种多样性、开放性,还是说我们对定义的抗争,都向我们呈现出人生的另外一面,也就是无法定义的,或者说“无法完成”的这样一个人。
(王博教授在哲学大会现场 图/易文英)
第二个方面,我想做点儿区分,在这个区分里,刚才孙正聿老师提到了历史问题,指的是动物的历史,我认为可以区分历程与历史。有很多事物有历程,所谓历程就是事物在时间中存在的呈现,也许动物和植物也会说我们有历史,也许作为人类轴心主义的傲慢,作为人的立场,我想做点区分,人本身才有历史,换句话说,历史是仅仅属于人的。历史很重要的一个原则是非现象的,换句话说动物和植物,作为自然物是现成的存在于那个地方的,他们也有变化,也经历了从生到死的历程,但是这个历程本身是在自然的、被动的,或者偶然的原则之下来进行的,这与人是不一样的。我们人通过今天世界的建立,通过我们的价值观,通过我们的世界图景,来确定我们人自己的生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在不断进行自我构造的,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在这种构造中需要不断的进行精神的、意识的和实践的活动,他们不断的创造着,这样的一个活动本身构成了非现象的人的历史。也因此历史的开端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人类的出现,而是人类精神从浑然状态的一个剥离,是从被给定的一个生存环境之上,依靠着精神力量构造的一个“属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们现实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然山川,但是在“属人”的世界中是不一样的,“天地”就不是现在天地,“山川”也不是现存的山川,它们会成为某种有特殊的意义和结构的部分,被赋予价值,而且被纳入某种秩序里面,因此也让他们获得了自身或者可以被称为定义的位置。
历史的意义在于,向我们呈现出多样性的范式,而且范式可以被转移,不断的在进行变化,所以历史就不再是断代淘宝,也不是一连串事件的堆积,而是在体现范式的构造和转移。一方面体现人构造这个“属人”的世界的能力,另一方面呈现一个非现象的世界,其实构造本身就是非现象性的证明,构造本身的变化更是如此。没有一个范式是不变的永恒的,真正的历史关心的是范式的意义构造,关心的是范式变化中的波澜壮阔。在这里我借用孟子的话,“观水有术,必观其澜”,的确,历史就就像是一条涌动的水,转弯处便是波澜壮阔。
司马迁作《史记》的时候特别提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通古今之变”就揭示了时间不是内部的意义和结构,就中国文化来说意义和结构的核心毫无疑问的是“天人之际”,是天道和人道,这也是真正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共同关注的部分。“天人之际”关联的是两个问题,一方面是指人类有自身结构,另一方面则是世界图景,很多春秋时期的名言,比如“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它代表古代中国中普遍的东西,这个世界图景既反映在充满古典气息的六经中,同时也在诸子的思想中得以体现,当然也同时会存在于需要我们关注的术数的知识体系当中。那么根据这个图景,人被放在天地之间,也因此对人本身的一个了解,以及人对外的认识,就与对天地的理解交织在一起,在彼此的不断影响之中,发展出整体的天人哲学。
根据我个人粗浅的理解,我觉得在中国哲学中所反映出“成人”的这样一个历史里面,如果我们从范式和原则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有三个阶段是非常重要的。第一个阶段最为代表,集三代精神之大成,最核心的观点是天人合德,最重要的关键词是天地、山川、风雨、四时、五行、鬼神、礼乐和人伦,这个时候作为整体呈现为神道设教、自然知识和人文理性浑然一体的形态,这是第一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从整体上来说呈现出一种经学和子学互动的这样一个结构,一方面是以儒家为主的经学传统,另一方面是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以及后来的佛教所代表的子学传统,以天道和正教为中心,通过元气,通过阴阳四时,通过自然无为等要素,天人之学在“气”的观念组织下,形成一个融自然秩序和政治,及伦理秩序为一体的这样一个形态;第三个时期,毫无疑问是理性儒学,我们称之为理学,或者冯友兰先生喜欢称之为道学的阶段,这个时期最核心的观点在于天理和心性 ,它不同于第二个时期,第二时期如果可以称之为“气”的时代,那么第三个时期可以称之为“理”的时代,所以通过理、气、心性,通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一些观念的作用形成了一个以天理为中心的,严密的人伦世界。
那么在这些不同的时期里面,很显然,我们要成为的人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在同样的时期,采用不同的原则,也会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在新儒学的内部,朱熹和王阳明的区别,比如在子学的内部儒家和道家之间的不同,但是也有一些共同的部分,比如天人一体的世界图式这是共同的,比如说政治向度的轴心地位,再比如伦理精神的突出,梁漱溟先生曾论述过中国文化的伦理本位,也有人说自然原则会持续作用,我这里说的是自然原则而不是自然世界,我是从道家的影响来讲的这样一个自然原则,这也构成了新儒家思想体系中重要的一部分。这些影响会拼出来一个完整的人类生活图景,也是一个完整人的图景,而且互相作用。如果我们从政治为中心的向度来看其它几个向度话,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天地会被高度的政治化,我们在《尧典》看到了一个天,不是一个自然的天,我们在《禹贡》当中看到的一个地,不是一个自然的地,这是被纳入到政治秩序空间当中的哲学。
(王博教授在哲学大会现场 图/易文英)
最后我想特别强调,“成人”主义本身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刚刚杜先生在讲话的时候特别提到的话题。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成人”意味着不同的内涵,比如对于儒家来说“成人”意味着成为圣贤,对于道家来说“成人”意味着你要完成你自己的自然。在一些文章里面宗教其实也一样,但是在中国,无论是古代中国还是今天,宗教的向度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也因此并不是按照某种标准或者原则来简单的塑造我们的生命。当然,我不想忽略杜先生刚才强调的某些方面,我也不否认进步的向度,俞敏洪先生刚才也特别提到,这也是特别重要的。今天的世界,对于生命,对于权力,对于人性,我觉得是“成人”的一个很共同的基础。
我想用《周易》来结束我今天上午的发言,我们知道《周易》有六十四个卦象,从乾坤两卦开始,经过时间、发展、过程,以既济未济作为终结,各位知道乾坤立本,乾坤始于天地,这是一个天地人的世界,而既济卦则是阳爻在阳位,阴爻在阴位,一阴一阳排列,就好像列队,男左女右,泾渭分明,一切都被安排妥当了,但我们通过卦辞来思考,其中有这样四个字“初吉终乱”,也就是说刚开始是吉利的,但是必然会走向混乱。其背后有这样一个意思,也就是说人永远无法像物一样被安放,或者说满足于被安放在某个地方。人的自由精神会让所有具体的范式和秩序都走向变化,既济就必然会走向未济,未济之后未必就是世界末日,而是重新走向乾坤,也就是重新寻找作为人的生存根基。就好像一个古老的儿歌,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讲什么呢?故事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从乾坤开始,到既济未济结束,再开始,再结束,当然不是简单的循环,六十四卦的每一个重新开始都融入了新的精神范式的展开,都有一个新的生命的根基的展开,没有尽头,伴随着乾坤不断再造的是无限的人和历史。刚才孙先生说“永远在路上”,用中国哲学的话来说就是“永远在道上”,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自由和无法完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