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收集起缕缕轻烟,再将其化入清水之中,然后,用舌咽,也用心绪,去品尝一粒名香的幽袅滋味-——如果优雅也能评级,那么,宋人以沉香烟制作热饮的创意,无疑是上品中的上品。
公元十二世纪下半叶的某一天,一位在南海做县令的陶姓朋友给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送来了中南半岛的优质沉香作为礼物。为了不辜负朋友的一番美意,杨万里制作了“沉香熟水”,用这一方法仔细感受名香独有的郁馥。像所有的宋代士大夫一样,他是个品香高手,对于寄来的沉香块料,首先会亲自动手进行加工。把沉香料放在茶水中,沸煮一过,淘洗掉料中的油膏成分、杂质与尘腥气,才算是得到了可以焚爇的成品。如此加工好的香料,收藏之道也非常的有讲究,应该是特备一个密封性能极佳的大盒,在盒中腰安设一层带有镂孔的隔架,把沉香一一切成红豆大小的豆粒,放置在隔架之上;在架下,则注入蜂蜜,用蜜液为盒内的密封空间制造一个阴润的小环境,以此防止香料变干燥。同时,还应该采来各种刚开的香花,堆盖在香豆周围,这样来避免香气因溢散而流失。焚香的时候,从盒中取出一小豆香料,就足以氤氲一室了。
也许,正是因为宋人把爇炷沉香做成了生活中的一项习惯性内容,炉上袅袅的烟缕是太常见的景象,于是,便有那秀慧之人灵机触动,想到将炉上的香烟加以收集,做成一道世上最奇特的饮料,以烟缕为原料的饮料。
照一般烧香的方法,在小香炉里烧上一两颗好沉香。待到薫烟轻起,找一个口径与香炉口沿正好相合的小茶瓶,倒扣在炉口上。沉香不断散烟,随着烟气逸出的香精在上升的过程中遇到茶瓶的内壁,便凝结在瓶壁上。估量沉香颗上的香精大致散尽了,不会再有香气产生,就把茶瓶翻转过来,急速地向瓶内倒入滚沸热水,然后密封瓶盖。如此静置一段时间,凝结于瓶底、瓶壁上的沉香香精融入水中,就得到了宋人喜爱的“沉香熟水”。
把倒扣的茶瓶当作网罗,如同捕获翩跹的蝴蝶一般,让有象而无形的丝丝香烟,在瓶底、瓶壁上留下痕迹,再将烟痕制成香水,一品其韵息,历史上的中国人对于香气的迷恋真是非同一般呢。
宋人对于精致的生活质量的追求,体现在每一个小细节上,如“沉香熟水”这样需要耐心与灵巧的饮料,那个时代的有闲人家普遍擅长炮制,没谁觉得是件难事。杨万里为了表达对于朋友礼物的重视,就很认真地制作沉香熟水加以品尝,然后,在以双井茶回赠朋友的同时,还附送去自己吟成的诗作,汇报体验:
沉水占城第一良……衮尽残膏添猛火,熬成熟水趁新汤。素馨熏染真何益,毕竟输他本分香。(《南海陶令送水沉,报以双井茶二首》之一)
诗人感慨道:当时流行用素馨花蒸沉香,以此来制造复合的香调,可是,人工的成果,其实怎么比得上天然香料最初的本色气息呢!潜台词其实就是告诉朋友说:谢谢你送来这么优质的香料,我好好地尝了尝,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享受!
宋代真是一个矛盾的朝代,一方面,政治、军事上极度软弱,最终导致亡国之惨;另一方面,在科技、商品制造、贸易等方面具有突出的领先地位,是彼时牵领世界文明前进的引擎之一,因此,作为国际贸易的一个中枢,宋人生活的富裕程度达到了空前的水平。沉香熟水这一需要焚燃贵重名香的饮料,在宋人那里,竟然是普及而又寻常,如记录南宋首都临安繁华景况的《武林旧事》一书中就提到,在临安的夏日,“沉香水”作为一种解暑饮料,在街市的冷饮摊上随处出售!既然这种饮料颇为风行,大家也就自发地对其制作方法不断改进,使得相关的技巧和工具都日趋完善。南宋人陈元靓所著的《事林广记》中,对于“沉香熟水”便详细介绍道:
用净瓦一片,灶中烧微红,安平地上。焙香一小片,以瓶盖定。约香气尽,速倾滚汤入瓶中,密封盖。檀香、速香之类,亦依此法为之。
烧红的热瓦片代替了香炉-——毕竟,要找到口径彼此正好一致的香炉和茶瓶,是很麻烦、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于是,整个制作过程便变为:先在香炉上把一小颗沉香烘焙得开始散发香气,同时,把一片干净的瓦片在灶中烧到微红的程度。将烧烫的瓦片放在平地上,再将焙热的沉香颗放上去,然后,拿个茶瓶翻转过来,瓶口扣住沉香,倒立在瓦片上。热瓦就如同炭火一样熏烤着香料,催动沉香不断吐发香气,分逸出香精,吸附在茶瓶的内壁上。如此让香烟全部收入瓶中,等香焚尽,就在瓶中注水成饮。不但沉香,檀香等其他香料都可以如此依法炮制。
这是一种无法复制的往昔生活,如今,我们只能借道诗词而穿越时光的隧道,对于曾经的风雅约略有所感知。幽堂一所,柳垂月明,多情的玉人利用她妆台旁常设的小香炉亲手度烟成饮,这是什么样的情感体验?金代诗人元好问就在一首《西江月》词中回忆了自己的一番亲身经历,显然,沉香熟水的美妙也传入了北方的金朝:
悬玉微风度曲,熏炉熟水留香。相思夜夜郁金堂。两点春山枕上。
杨柳宜春别院,杏花宋玉邻墙。天涯春色断人肠。更是高城晚望。
杨柳垂丝、杏花吐艳的春夜,小巧的院落,小巧的厅堂,檐下挂着琉璃片串成的风铃,微风一过,便传出玎珰悦响。一只玉手轻巧地将茶瓶扣覆到莲花型小香炉上,良久,又将其轻轻取起,冲入热水,顿时,来自遥远异域的熏韵如花般在月下的夜色中悠忽绽放,并且从此深深刻在诗人的心底,于日后,化入他对这位春夜玉人的长久怀念之中。
二〇〇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