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回想起来,我认识胡河清的时间要比他认识我早几年。一九八五年夏天,我毕业后留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教书。九月的一天,我在同事李劼的单人宿舍里闲聊,门外走进来两位陌生人。经介绍我知道他们俩是钱谷融先生新招的博士生,其中的一位壮汉名叫徐麟,他很快就和我们混熟,成了朝夕相处的兄长;另一个略瘦,一头蓬松的卷发,情性腼腆,言谈之间,稍显矜持,他就是现已故去的胡河清先生。
那次见面,我甚至都没能记住他的名字。他不常抛头露面,但在校园里,在朋友们聚会的场所,偶尔也会见到他的身影。他照例很少说话,也不爱开玩笑,更没有与朋友们一起参与某种游戏(比如围棋或桥牌)的兴趣。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悄悄地走进门来,悄悄地坐在一边,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马原先生有一次来上海,忽然提出来要去拜访一下胡河清。我問其故,他回答說,在他作品眾多的評論者中,他覺得胡河清的文章與他實際寫作的心思最為贴合。他的原话似乎是:“奇怪,这个人我从未见过,但他好像对我的一切却十分了解,明摆着不是一般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兀自看着墙壁发愣的样子。
遗憾的是,我带着马原找遍了华东师大,终于未能见到他。认识他的朋友只知道他住在华山路上一幢古旧的公寓里,却也说不出具体的地址。当时,我们俩谁也不可能想到,这次寻访未遇,对我来说恰好意味着我与胡河清交往的开始,但对马原而言,却是永远错过了相识的机缘。
在冥冥之中为我与胡河清相识搭建桥梁的是一位英国人,名叫弗莱敏(Joan Fleming)。她是我校外语系聘请的外国文学专家。她在某个场合偶然提到了我的小说《青黄》,并向胡河清推荐了这个作品。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俩终于在学校大礼堂的门口相遇,并有了第一次交谈。他问我对他在一篇文章中将我描述成“蛇精”有何看法,而我却一直暗暗地辨识、打量着他。因为我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赤子般的单纯、热情和诚挚,与初次见面时的孤高、木讷和矜持相比,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而在两年之后,我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样的恍惚之感:一个对生命如此充满眷恋和热忱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弃世而去?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我在学校后门又一次遇见了他。告别时,他正式邀请我去他家中做客。他的邀约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一(我刚上完课),而他邀请我去他家中吃饭的日子,竟然是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天,其间足足相隔了十三天。通常,假如没有再次提醒,像我这样一个懒散的人,很难记住两周后的一次约会。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到了第二周的星期六,我晚上去找徐麟下围棋。从傍晚到夜里十二点,我们已下了两盘。徐麟说:“如果你明天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再下一盘。”经他这么一说,我倒猛然想起第二天与胡河清见面这件事来了。当时我的确有些后怕,倘若不是因为朋友无意间的提醒,我肯定会错过这次约定。徐麟听说胡河清要请我吃饭,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说,胡河清极少请人吃饭,更别说是去他家中了。我记得当时曾问过徐麟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第二天爽约,胡河清会有怎样的反映?徐麟笑而未答。
第二天下午,我准时按响了胡河清家的门铃,他却早已备好晚上的酒菜,在空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恭候多时了。我当时的确感到惭愧难当,也促使我对自己习以为常的懒散暗自反省。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出于他心目中的交友原则,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我会爽约。我当即对他坦言,如果不是昨晚去徐麟那儿下棋,我一定会忘了今天的事。胡河清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常人看来的一次巧合,在上苍的眼中,正是必然。
我早就听说胡河清对《周易》很有研究,在神秘的术数文化中浸淫很深,虽说是初来枕流公寓,我似乎立即就能感受到周遭弥漫着的一缕幽玄飘渺的气息。
与一般上海人家中狭小的“亭子间”不同,他所住的房间异常宽大、空阔,除了一张摆在房屋正中间的小课桌之外,屋里并无什么家具。只是在靠窗的墙边,有一个木架,木架上有一面圆镜。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面圆镜,而且,最重要的是,上面还覆盖着一块红色的绸布,看上去俨然是一位羞涩的新娘。
下午的阳光很明亮。透过高大的玻璃门窗,中秋后的花园草坪、喷泉和青铜的天使雕像一览无余。俗话说,千年房屋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至于枕流公寓的历史,以及那些在这里寄居且声名显赫的近代人物,我虽略有所闻,但毕竟未知端详。联想到胡河清先生复杂的家世背景,想到他三十出头却还孑然一身,想到他远在他乡的父母,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敢妄加打听。
在这样一间大房子里,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温暖和寂静,品尝着胡河清新沏的香茗,两个人隔着一张小课桌谈论文学,实在是一件令人难忘的事情。当我注意到茶叶罐上的图画人物——漆痕斑驳,宛若明清的旧物,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坐在我对面的胡河清,并非是现实中的学长和同事,而是一位传说中的古人。
我们的谈话是从那面镜子开始的。我问他为什么要给镜子盖上一块绸布。胡河清先生略一迟疑,便坦诚相告:不久前有一位“异人”到访,他一进门,就觉察到房中隐约有种不祥的气息萦绕不去。而所谓的禳解之法,便是在这面巨大的圆镜上覆以红绸。我还特地走到这面镜子的边上看了看,发现绸布上已落满了细细的尘埃,至少已有一两个月无人触动。
正是在这天下午的闲聊中,胡河清向我大致地描述了他日后将潜心研究的一个新课题:全息现实主义。
他所反复引用的两个经典文本是《周易》和《红楼梦》。坦率地说,胡河清对《周易》的很多阐述,实际上早已超出了听者的知识和理解力范畴(可惜他并未发现这一点)。我除了对他的晦涩语汇和概念略加追踪、甄别和猜测,就只有走神的资格了。惟有他对《红楼梦》别开生面的阐释和分析,使我默然心会,记忆犹新。
他认为《红楼梦》所呈现出来的图景既浩瀚又精微,既是天数,又是人伦。它吐纳四方,包罗万象。云烟之绵联,不足为其态;流水之迢递,不足为其情;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牛鬼蛇神不足为其幻。如要读解《红楼梦》,惟有透过“气息”二字,方能穷其荒园陟殿、梗莽丘垄,窥其怨恨悲愁、无限风情。他甚至认为,正因为上天妒惮其不测之才,恐其泄露玄机,才让曹雪芹中道而亡,只留半部残篇。
我理解,胡河清先生所谓的“全息”,或许正是我当时亦在考虑的“整体”。自从二十世纪以来,仅就小说叙事而言,在很多局部的领域较十九世纪之前均有极大突破,但这些方面的成功,也使这样一个观念渐渐成为不易之论:从整体上全景式地把握世界的方式已经永远过时。这个观念一度让我信以为真。但在胡河清看来,中国传统的叙事,从《左传》和《史记》开始,一直到《红楼梦》,从来就是“全息”的,生气灌注的,或者说是整体性的。而《周易》中关于天地乾坤的形而上学思维,正是对“全息”这一概念的精妙表述。全息现实主义,不仅意味着对传统的整合与继承,也向未来开放。
说到这里,胡河清先生话锋一转,以一种罕见的严肃神情望着我,忽然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中国当代小说,若要“九九归真,位列仙班”,终归要补上中国古典文化这一课,再晚,就来不及了。
联想到河清先生一贯的清正和温良,这番话虽然说得很含蓄,其实已算得上是非常严厉的警告了。
这次谈话一直延续到深夜。临别时,河清将我送出门外。其时的华山路上,灯光晦暗,人影稀少。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悲凉:这个社会的生存竞争和功利化已渐趋白热化,像胡河清这样一个至纯至诚,淡泊自守之人,与他所处时代之间的反差和不协调,已过于醒目了。
河清先生与我约定,这一年的十一月份,当 Fleming 女士再度来华时,我们将在枕流公寓重聚。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天,河清先生便突然来寓所看我。他将这次会面,看成是我不久前探访枕流公寓的一次回访。
没想到,我房间地上铺着的一块阿拉伯图案风格的地毯,意外地引起了胡河清的注意。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地毯,而是某位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先知,施展魔法并假借他人之手,特意送给我的礼物,其目的是为了奖励我的工作和才华。这是胡河清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我一直把这句非同一般的“恭维”之辞,视为我这辈子所能获得的最美好、最温暖的奖赏和鼓励。现在,当我回想起他在说这句话时郑重其事的样子,仍然常常泪不能禁。
第二年的初夏,我在北京正准备去石家庄讲课,突然接到了陈福民先生从上海打来的长途。他只说了四个字“河清没了”,便在电话中哽噎不能声。一种锐利的痛苦,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似乎一直在等着对方挂断电话,等着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仿佛这个沉默的世界,正在失去它最珍贵的美德和良知。
一直想写点什么。但回到上海之后,又觉得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与当时种种关于他自杀的猜测和谣传搅在一起,极不相宜。对于人们用“轻生”二字来概括河清的猝然离世,徐麟一直耿耿于怀,怒不可遏。他认为河清的自杀恰恰是因为“重生”。
而我惟有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
我和胡河清共同的导师钱谷融先生,在与弟子们相处时,常会直言无隐地品评人物。当他说某人“有古人之风”时,往往就意味着最高的赞美。如果用这几个字来评价胡河清,我认为再恰当不过了。有人说,胡河清高标自许,超凡清逸,本来就不是尘世中人。我不这么看。他既不是“当代隐士”,也不是什么“最后的贵族”。胡河清身上的“古人之风”,只是不苟且而已。
因为不苟且,他的赤诚、善良、直道而行,往往被曲解为“不合时宜”和“不识时务”;因为不苟且,他的峻厉、执着、淡泊名利,反而被误认为遗世独立和自命清高;因为不苟且,几乎所有人都被时尚潮流裹挟着往前狂奔时,他却冷静地转过身去朝后看;因为不苟且,他最终的离世也显得特别的冷静、从容和审慎——在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安然长逝之后,他实际上已经开始用一种隐秘的方式与朋友们告别(只有极少数的人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最后,在一个风雨之夜,他的小船悄然离开了他所眷念的世界,驶向了另一个海洋。
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