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
我小时是个左撇子,拿东西,学戏做动作,练功拿刀枪把子,都是左手得劲,拿马鞭也是用左手,因此挨了不少打。姐姐总说:“凭你这个左撇子就不能唱戏”。我最怕说我不能唱戏了,就拼命练右手,随时随地练;没有两年,我右手也能用了,拿马鞭也很灵活了;左右云手,左右手掏翎子都好。
我做针线活也是左手,用剪子也是左手。可这也有个好处,九岁就会绗被子,因为左右手都会;右手从这头绗过去,左手再从那头绗过来,很快就能绗完一床被子。做棉衣要铺开了绗引,我也是比别人快;从左引绗到右边,又从右引绗到左边;两双手用针一窝窝地来回倒非常快。我矫正左手主要是为了唱戏做动作,可这么一练呀,两双手都一样能干了!两双手用针,双只手用剪子;两只手耍刀抡枪,哪边儿也难不住我啦!
后来下干校,在农村插秧,我双手都能插,动作很快,他们都赶不上我。
写字开始也是用左手。也是因为大伯父说:「小凤,你还学写字呀,就凭你是个左撇子,也不能认字、写字。」越这么说,我就偏要练好,很快我就练好了右手写字了。为了矫正左撇子,我不吃饭也练,走到哪儿练到哪儿;坐下不动 ,心里也想着用右手。拿针、动剪子、取东西,自己把左手指用一条布捆上,为了不让它代替右手干活。我就是要赌这口气!练不好不吃饭、不睡觉,非练好不可。
因为这个脾气,我挨打真不少。记得九岁那年,我还穿面口袋染的裤子哪,我的堂姐给我买了四尺花布,要我做条裤子穿,可谁给我做这条裤呢?母亲说:“自己的裤子自己做”。我就拿自己的衣服练活,母亲脸色不好,没好气。我也愿意自己学着做,好长本事。可是我不知道一条裤有几条缝对起来,中式缅裆裤又怎么裁,我也不会。我们家大姑妈是最手巧的人,我就拿着这块布去求大姑妈。大姑妈一向是寡妇脾气怪性子,高兴了说什么都行;可她气一不顺说什么也不行。她接过我这块花布连看也不看,反手向炕上一摔说:“小凤呀!你太没出息了,学活儿,学活儿么,不敢动剪子能学么?自己剪去,谁伺候你呀!看你就不是块好料儿!”姑妈用手指着我数落了一大顿,我真生气,不给剪就不剪吧,还骂我。我上炕去抢过那块花布,转身就走,嘴里嘟囔着说:“不给剪就不给剪吧,你要死掉我还不穿裤子了!”大姑妈听见了大声喊叫,我二伯母正好迎面过来了 ,大姑妈不住地骂我强嘴。二伯母朝我来了,我一看走不了啦,我就站住了。二伯母最厉害了,上来就打我,一边抢走了我手里的花布,一边骂我 :“你还要穿花裤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我小声说:“我不配你配。梆子头,窝窝眼,吃饭抢大碗”。二伯母前脑门长得特高,眼窝长得深,这是我们小孩背后给她起的外号。她把我骂急了,我就说出来了。这下子冲了她的肺管子,她的气可大了,可着命地打我。大姑妈也赶上来打我,一边说:“小凤,回家!”她的口气是让我回家,也可能是要给我剪裤子了。我可一点不动,二伯母拉我,我也不动,二伯母转身就走。我追上她、抢回花布,还到原地站着不动。大姑妈说:“小凤!你拧吧!”她们两个人一起打我,大姑妈手上戴着做针线的顶针,打到我身上头上,可疼了,打上就青一块。她们两个打我,我一动不动,两只脚平站着;她们打歪工我身子,我还是平站着,不流眼泪,也不出声。我大姑妈、二伯母都是一双小脚,她们两个打累了,都走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姐姐来了,叫我回去吊嗓子,我才老老实实地跟姐姐回去了,一句也没说。
这条裤子怎么办呢?非自己做上不可!我回到屋里,母亲抱着孩子串门儿去了,父亲也不在。那时穷孩子就穿一条裤子,也不穿裤衩,柜门让母亲锁上了,就我身上穿的一条裤。我脱下裤来坐在炕上,用床单围在身上,自己照着剪裤子,左比右比,用剪子裁了;不愿让人看见,费了好多天工夫,自己做上了;结果缅裆裤让我给做成一顺边了,穿上很不舒服。我也穿上,反正我是不再求人了。裤子立裆缝都向左顺,姑妈看见又笑又骂 :“小凤这小左撇子,做条裤子,也是左立裆一顺边。”」我说:“我自己愿意穿什么样就什么样!”后来我硬是自己又做了一条很合规格的蓝布裤子,是我自己挣钱买的布,自己剪裁自己做的。二伯母、大姑妈、我母亲都说我做得不错。
十岁做彩鞋,上底子很难,间谁谁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就自己上底子。人家上底子,都是先对好了后跟和鞋尖;可我不懂,先把当中找齐了,再上周围。二伯母笑话我,骂我小拧种。我说:“都不告诉,我也穿上了。”现在回想那时候的大人,怎么那么缺德?可是就因为我两叟手都能做活,所以我绱的底子很正。
我的脑子好,二伯母骂我的话都记着,二伯父说的话我也忘不了:“小凤,你没有大出息。就冲你是左撇子,你就认不了字,写不了字。”姐姐和二伯母说:“小凤,就冲你是左撇子,你就唱不了戏,练不了功。”
可我呢,就冲你们这么说我,我就非得练好功,唱好戏,认上字,写上字。我下了狠心,不改正左撇子,不练好右手,死也不见人!直到现在我得了重病,头脑还这么清楚,大概也是左右脑都发达的原因。多少年来,我练功,干活,做事,劳动,都是左右手一齐来。从那以后,邻居们说:“杨家的大姑娘干活左右开弓 。”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麻利快”。
我的小女儿双双也是左撇子,是我的遗传。她上小学时,老师把她的左手写字硬扳过来了;可是她除去写字,干别的都是左手,连画画儿都是左手。女儿脾气强也随我,我觉得女孩儿有点拧脾气也好。
刊于 《以苦为乐——新凤霞艺术生涯》
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