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 15/1/2012 章海陵
二零一一年亚洲周刊十大小说揭晓,从历史到写实,从官场到商场,从侦探到武侠,哈金、章诒和、黄晓阳、格非、闻人悦阅、严歌苓、英培安、纪蔚然、金光裕和利瓦伊怡都在创作中描写人性的复杂和多面性,不约而同在担忧孤独祸害的无限可能。但全球华人多元化经验的分享,成为抵挡灾难的有效武器。
在中国大陆五十至八十年代,曾经很多青年都做文学梦,不知写作之艰苦为何物。随着时序流转,众多文学爱好者梦醒,「文学人口」大为减少,很多人被博客、微博等碎片化写作所吸引。但只有在文学的长篇中,才能找到生命的悸动和有厚度的思考。其实,只要生活没有中止,小说薪火就不会熄灭,创作的种籽、灵感的花瓣也会飘散到其它领域,带给全球华人社会的文学惊艳,格外牵动心魄。而这正是二零一一年全球中文小说创作的独特现象。
非小说家出身的作者推出自己最初的小说作品,最引人瞩目的,当数中国大陆纪实作家章诒和,而台湾的金石建筑师金光裕,则写出另具一格的武侠小说,确实令人兴奋。女作家闻人悦阅虽不算写作新手,但留美学历却是电机学士和金融硕士,也算是中文小说园地的「闯入者」。
作家章诒和推出中篇小说《刘氏女》时,强调只写一个不幸女人的遭遇,既不涉及政治,也无关制度。可是,优秀小说让读者热泪盈眶或夜不成眠,不就因为作品具有拷问政治、追究制度、挞伐不义的力度吗?而《刘氏女》也正是这样的作品。在小说家哈金的《南京安魂曲》中,故事述人安玲的儿子浩文留学日本,本是反战的正直青年,但被迫入伍当军医,遭中国游击队以汉奸罪处死。战后,安玲作为南京大屠杀证人出席东京审判时,见到了日本儿媳和喊奶奶的孙子,「我蹲下身,抱住他使劲地亲││连他的味道都像他的父亲」。瞬间气味引发的闪念,一下子穿越全人类的共通性,远胜控诉战争暴行的千言万语。而这,也是唯独文学和小说才具有的力量。
小说的任务就是展示生活,更要揭示真理。长篇《二号首长》中颇有正气、分明是正面人物的省委书记分别宴请二十多位复旦大学同窗及一批官员,赠送每人礼品价值达万元之多,而费用全由公账支付。上上下下的张罗者包括省委书记本人,无一人想到这笔开支如何向纳税人交代,也无一人想到这个党走上执政路之前、甚至当下也在高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如此生动真实的小说亮点,岂是反腐倡廉的大报告所能掩盖?
亚洲周刊评选二零一一年「十大小说」揭晓:
一、《南京安魂曲》(哈金着,季思聪译,时报文化/江苏文艺);二、《刘氏女》(章诒和,广西师大/牛津大学出版社);三、《二号首长》 (黄晓阳,重庆出版集团);四、《春尽江南》(格非,上海文艺);五、《掘金纪》(闻人悦阅,联合文学);六、《霜降》(严歌苓,陕西师大);七、《画室》(英培安,国家艺术理事会);八、《私家侦探》(纪蔚然,印刻出版);九、《七出刀之梦》(金光裕,大块文化);十、《沉香》(利瓦伊怡,联合文学)。
当年南京大屠杀,中国三十多万平民和战俘遭日军杀害,南京城三分之一被日军纵火焚烧。美籍华人作家哈金的长篇小说《南京安魂曲》再现了中华民族遭受的惨烈浩劫。有人说,文史不分家,但历史毕竟不是文学,更不是小说。只有通过小说这一文学形式,才能惊心动魄再现中华民族经历现代屠城时的眼泪、耻辱、恐惧、哀号和生离死别。哈金的努力显示了文学的规律。
在南京沦为人间地狱的恐怖时刻,身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导主任的美国人明妮.魏特琳,怀着巨大的勇气与舍身精神,庇护上万名妇女和儿童,尽可能让她们免受日军性侵犯和杀戮。她提供的保护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她主持着善良、乐观、公平和正义。明妮.魏特琳的助手、中国女性、故事述人安玲拯救同胞也作出伟大奉献,同时又在蒙受着难以言说的丧子之痛。安玲无法前去料理儿子后事,「只能让他在什么地方当个无名的孤魂野鬼了」。
章诒和二零零五年应邀在香港书展讲演时,提及中国电影导演也想拍摄好莱坞式大片,并追问「中国好莱坞大片的故事又在哪里」?听众没想到,章诒和就是「故事之人」,她的提醒也不是徒托空言。章诒和曾蹲监狱十年,与女犯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犯人都有故事。」章诒和写的刘氏女谋害亲夫,肢解尸体,更制成腌肉,藏于床下多年。问题是,杀人犯刘氏女被骗嫁给羊癫风患者,属于受害在先。她又是一个荣誉感异常强烈的人,患者在一般场合发病,她尚可忍受,但丈夫在电影场内口吐白沫倒下,发出野兽般怪叫,引起满堂惊惧,就让她忍无可忍了。她从无望陷入绝望,得不到任何同情,怎能不产生玉石俱焚的疯狂念头?刘氏女只能乞灵于「杀人腌肉的超限战」,迸发出的眩目的电光火石。而早前周围人从领导干部到全体亲友,全都对刘氏女的被害心安理得、作「壁上观」乃至暗中欣慰,这一切又是多么骇人听闻。可是,谁有反省过,刘氏女案件引发人权思考,也「留下了千古绝唱」。
中国大陆普通民众中,从政幻想向来不绝于缕。所以,媒体一再推出「假如我是巿长」之类征文。作家黄晓阳长篇小说《二号首长》,可说是民间「从政幻想」的蔓延。作家浮石称这是「新文学表达方式,打开了官场的另一扇窗口。大量生动细节,把官场讲深讲透了」;学者易中天称,该作品「细节很到位,又很有政治智慧,很大气,不酸腐」。
小说主人公唐小舟是一全无人事背景的记者,被一纸调令推上省委书记赵德良秘书的位置,成为「二号首长」。受到神奇命运的突然眷顾,原上级对他肩谄笑,妻子顿显温驯,情人主动投怀。
唐小舟也以独特视角透视官场,但书中骇人听闻的,却是国有企业改制的内幕。下海官员吴三友以民间投资人身份,花钱请来资产评估机构,作虚假负债报告,「国有资产流失,可能高达三个亿」。其实,投资人改制所花的一千万元也是银行贷来的。媒体要揭露,投资人早早买通省里的关系,将自己打扮成改革典型,省委宣传部专门下文,命令有关酒厂的负面报道一律不准见报。投资人还包养大量低年级女大学生,「夜夜当新郎」;宣扬三国刘备的观点,称「女人是衣服」,他不在意与他人分享。
格非是讲授「小说学」的教授,分明比一般小说家更懂看书人的阅读心理,也知道只要开始写作,作者就处于四面遇敌的境地,无数高高举起的板子等着抽打他的手掌,但「最好的书是作者与读者合作的结晶(巴巴拉.塔奇曼语)」。格非的长篇《春尽江南》,就是这种作者与读者密切互动的作品,尽管书中尽是「现实吞噬理想﹑欲望战胜良心」的悲凉故事。书中的夫妇反目斗殴则堪称「绝唱」,妻子舞着菜刀乱砍桌,丈夫打她、踹她、啐她,她都无所谓,却在意丈夫骂她的一句难听话,觉得「让她灵魂出窍」,「眼睛睁得圆圆的,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一种绝望的温柔」。而对他们而言,更可怕的是被「理想」吞噬。
女作家闻人悦阅的长篇小说《掘金纪》描写近十年来,当金融重心从美国华尔街转移到东方后,财富热潮对人性的影响,绘制出一幅近代中国的浮世绘。她的小说主人公都在渴望爱情,却又被爱情所伤。有情人不跨越彼此的界限,只在各自构筑的围篱内,互相凝视生命的轨迹。
孤独笼罩着这个世代,孤独是所有人共同的生活实况。因为孤独,人人都似懂非懂地判断着,似是而非地表达着。「非要把各种可能性全都杀死。」「只要留下一种。那样就够了。」「你能确定吗?」「我不需要确定。」「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或者另外两种,投资,和被投资者。」
这使人想到英国文豪狄更斯《双城记》的开篇脍炙人口,「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这是笃信的时代,也是疑虑的时代……」。狄更斯能想象,他对法国大革命年代的叹谓,竟然也能概括金融洪流一泻千里的二十一世纪?
二零一一年,作家严歌苓藉长篇小说《霜降》,讲述农村妹霜降在将军家当小保姆的故事。通过霜降的眼睛,作者引领读者进入这个显赫的红色权贵家庭。美丽的霜降受到父子两代三人花样百出的性骚扰,直至公然的性侵犯,她失口斥骂「你们程家老的少的都作践人啊」。一如曹禺名剧《雷雨》,这个大家庭同样充斥着公开的专制、暗中的淫乱及赤裸裸的利益博弈:兄妹暗中勾搭,奶奶级女主人红杏出墙,女佣们投怀送抱等。霜降也非心思简单的农村妹,她明白在这种地方「装傻、以傻卖傻都可以,真傻就完蛋」。她深知,「当了女佣若学会嚼舌头根,再学会偷嘴和扯谎,一辈子就是女佣的命了」。但她绝不认当一辈子女佣的命。小说结束时,霜降穿着深色衣裙,颈子上、手指上、耳垂上缀着不大的钻石,她懂得明暗对比的搭配。但她结婚了吗?丈夫是谁?在哪儿工作?谁也问不出她的实话,她却实实在在拥有了一幢楼,更拥有一脸鄙夷的表情,当她偶遇前少东家、潦倒的将门之后的时候。
二零一一年,新加坡华人作家英培安推出长篇《画室》,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一直写到当下。书中,有的艺术家因坚持理念,婚姻、事业都极不如意,最终身患重病,早早面对死神;有的艺术家追求艺术及政治的理想,自我放逐,远离家园,流落异乡。英培安将他们的挫败宠辱、人生感悟一一道来,甚是惊心动魄。「孤独的滋味不仅只是自由的滋味而已,患了这致命的疾病,才体会到孤独的另一面。他要孤独地和病魔作战,孤独地与死亡对峙,没有人能帮助他,只有他自己一人应付病魔,应付死亡。死亡,是最彻底的孤独」。
英培安在極艱困的境遇中創作《畫室》,「『作家節』對本地華文文學的讀與創作似乎沒什影響。我是经营书店的,华文书,尤其是文学,更尤其是华文文学,读者越来越少」。但英培安对文学坚持不懈,找寻人生轨迹的内在秘密与规律,藉小说将事物的本然面貌告诉人们,哪些大可忽略不计,哪些则应刻骨铭心牢记。《画室》尤显难能可贵。
台湾教授作家纪蔚然的长篇《私家侦探》,是台湾第一部本土侦探小说,堪称绝妙的讽刺小说和推理奇书。作者运用现实主义手法,书中描写不仅充满浓浓的「台味」,连地名均保持真实,甚至包括那起发生于敦化南路二段分隔岛的命案。台湾读者恍惚觉得故事就发生在周围,倘若来到卧龙街,推开门,说不定还能碰到小说主人公吴诚正拿着他刚印的名片在剔牙呢。
不过,本书最精采之处在于对人物心理的独到分析。粉丝对偶像失望,从而萌发报复之心,「披头士」约翰.列侬不就是死于粉丝之手?而纪蔚然高明之处在于写出「粉丝演变为敌人」的心理根据,丝丝入扣,每个起承转合都可信,但最终却导致荒谬与不合理。
《私家侦探》出版后,不仅让传统的「推理迷」大为叹服,也带给一般读者浓厚乐趣。书中看似胡说八道的「疯言」,直指台湾社会问题的要害,显示作者黑色幽默的功力。评论家认为这小说「很有台湾特色与思考空间。很有速度感,挥别很多文人小说拖沓而空洞弊病,精准地展示了二十一世纪初叶台湾社会的闷局」。
二零一一年,历史武侠小说《七出刀之梦》问世,颠覆了「五胡乱华」的汉族史观。熟悉武侠小说的人,对「慕容」之姓绝不陌生。「慕容世家」属于鲜卑族,向来给人城府极深,甚至狡猾诡诈的印象。但台湾建筑师金光裕却由此产生兴趣,决定写历史小说,以魏晋之后的五胡乱华时代为背景,描述了南燕最后一代君主慕容超传奇的一生。故事从慕容超的出生讲起,当时正值前燕国灭亡,他从小肩负着复国使命,从卑微到高贵、从磨难到成功,经历从逃犯、乞丐、疯子以及手持国玺的君王的遭遇,但最后仍逃不过亡国魂的命运。
慕容超是失败者,但却是坦荡英雄,惹人爱怜。二军对阵时,他会对不愿再战的弱势对手说:「你们也不用投降,自己走吧!因为我们也没有粮食给你们吃。」面对两个知心女友段氏和姜繁霜,慕容超直言相告「对她想念深切,对你的想念却很亮眼」。全书展现胡人文化生命力,在文化与种族多元的背景下,也催生了隋唐盛世。
北京出生、香港长大的女作家利瓦伊怡二零一一年推出《沉香》,该书由三篇着眼香港巿民生活的小说构成,以简洁文字讲述小说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见证社会体制在小人物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描画细腻的平民浮世绘。
《笑丧》刻划一群从事文化评论的知识分子,他们省思政治困境,追寻理想坚持不懈。《那些夏天里我们的蛹》的女主人公回望自己成长过程,从小学、恋爱到离婚,其中夹杂对弟弟及弟弟密友小碧扑朔迷离关系的叙述,对公共议题的关注也悄然形成。《沉香》主人公阿斌透过太姑婆的牙香树,追溯香港的「根」,了解一九二零年代省港大罢工遭英军血腥镇压的来龙去脉,以及太姑婆一代草根妇女的艰苦命运。本是一番寻根的好奇,却令阿斌联想到当下政治魅影与社会问题,扪心自问个人可有道义担当?
回望二零一一年小说创作,我们发现,中文作家虽然散落全球不同角落和各异环境,但只要从事呕心沥血的小说创作,成品自会显示精神世界、价值观的相通,甚至共同。北京的章诒和、新加坡的英培安都在创作中描写人性的复杂和多面性,不约而同在担忧孤独祸害的无限可能,这是人们最难以面对的灾难。多元化经验的分享,可能成为抵挡灾难的有效武器。
至于严歌苓的长篇《霜降》,触动了许多人的历史记忆。八十年代初,电影剧本《在社会的档案里》描写女军人李丽芳被具流氓习性的将军父子玩弄和霸占,反被赶出部队,而后遭社会上流氓的纠缠,最终堕落为杀人犯。尽管剧本控诉文革黑暗,且将犯罪军人定位为林彪死党,但当时仍被当作「精神污染」而受到严厉批判。今天,严歌苓作品畅所欲言揭发老将军,淋漓尽致嘲笑他对美丽异性躯体无望而徒劳的贪恋,以及因年老体衰而变为更痛苦的煎熬。对此,霜降心间产生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谅解,「就让他衰老的眼睛享受一瞬」。这小说细节难道不是一种暗示?美、青春和真理不会被击败,时间会为它们追回公平正义。
(实习生姚舜、郭榕、梁逸、文娟参与研究及作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