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承志 发表于:乌有之乡,2005.3.4
30年前牺牲在美洲贫瘠山林的切·格瓦拉,由于被认为是唯一没有异化的革命者,也因其浪漫行径与英俊相貌,受到多方面的注目,甚至血统都被人们留意。他生前对此做过有趣的回答。一次是回答一位住在卡萨布兰卡的格瓦拉夫人,一次是写给自己的孩子。对那位与他同姓的夫人,他写了这样一段话:
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我的祖先曾经藏在哪个角落。他们早就一贫如洗地离开了原籍,来到了这里。我不认为你和我是近亲。但是有一个血统的记号:每逢世界上横行不义的时候,你若是愤慨得发抖,那么你就是我的亲戚。……
在给孩子们的遗书中他又重复过这些话。那么这就不是随意闲谈,而是他刻意留下的思想。不知为什么,读着王小强新著《文明冲突的背后》一书,脑海里总是浮起这些话。当我想为这部书写点什么的时候,开了头便感到话已说尽。因为事情是那么明白,其实不用添足解释。
检讨苏联东欧解体以来、由伊斯兰世界担当的抗击帝国主义扩张的现象,是一种警世的分析。同时,平等地面对长期被误解的、被漫画为一群乘驼之徒的穆斯林体系;分析出其中丰富的文明因素和社会主义倾向的工作,也许是当代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批判思潮中、进步知识分子的一项重要贡献。虽然没有喧嚣,一个趋势正悄悄形成。一切不愿放弃初衷的人,包括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资本秩序全球化的批判者、被强大的帝国主义压迫年深日久的小国,都向着穆斯林世界转过脸来,带着惊喜、敬佩、和琢磨的神情。
然而这样的思路,对于穆斯林反倒是新鲜的。他们或是底层众生奔波于生计,或是沉溺于自我夜郎自大,几乎丝毫没有意识到 — 自己还扮演着社会主义继承人和资本主义批判者的角色;在苏东阵营土崩瓦解之后,他们举着的褴褛绿旗,居然标志着反帝营垒的前线。
王小强著作的第一个意义,是它能帮助穆斯林读者摆脱盲目,认识自己的位置。
历史同样可供启发。
对史前古代的远溯,已经不能成为说服西方的道德劝诫了。没有人愿意听:是西亚的大小麦、是黄河的粟黍和长江的水稻、还有中美洲的玉米 — 这诸大文明的水源灌溉出了今天的富足。列强牢记的祇是彻底消灭东方的强盛基因,他们记着东方对西方的文化优势,记着东方曾经沿地中海与西方的争雄。
中国的媚洋,正因其从未有过对西方的胜利。一度给西方以谈虎色变的教训和永远的心理压力、甚至在一个时代使西方在文化上亦步亦趋的,并非中国,而是另一个异类的世界 — 前有先知缔造的阿拉伯,后有奥斯曼土耳其。随着古代的落幕,西方列强便奉侵略与殖民的主义以行霸道。而就连穆斯林世界也未必意识到:由于他们的失败,东方被撕去了屏障,随后开始的殖民主义的世纪,至今仍未完结。
事情演变至今,已是一场狼和羊的文明冲突。出于凶险的心理,赶尽杀绝正未有穷期。诸如反恐安全,不过是欲加之罪的笨拙托词。威胁的手段开始粉墨登场:逼迫下的一方“自肃”、威胁下的武器核查、都毫无耻意地成为日常茶饭。像野蛮和史前时代一样,今日的战争定义是掠夺财富。兼之媒体的帮凶,多数人的沉默,世界的新秩序建立起来了,祇是呈着一副凶相。
王小强著作的第二个意义,是它捅破了新衣,直言道出了现实的本相。
我想,穆斯林的读者会感激王小强的工作。因为对他们来说,天下大势其实一目了然,美国的司马昭之心早已路人皆知;但他们觉得世界在“看杀”穆斯林的苦难,在孤军苦战中他们伤感和易怒。是的,最恐怖的乃是正义的缄默,最可悲的是公众对不义横行的承认,最使人绝望的 — 是人对正义的放弃和不信任。王小强的这本书告诉他们不必那么悲观, 正义并没有死,它广泛存在于这无情世界,存在于穆斯林的内外。
这种亲近感也会促进穆斯林的思考。因为这本书的很多细节,都值得穆斯林读者吟味。包括它独特的、未必完全赞同 — 鏖战于前沿的穆斯林全部观点的独立态度。强求他人接受自己的全部观点和话语,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应该成为一种禁忌。在渴望他人尊重的同时,必须实践对他人立场的尊重。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抗争新十字军、包括帮凶的媒体与智识阶级的斗争,一定也是一场荡涤自己的革命。
如所有著作一样,王小强此书依然有一些瑕疵。叙述和引证,还存在若干失实和不妥;用语选择的调侃口吻,也以节制为佳。由于这是针对伊斯兰的发言,而伊斯兰信仰乃是第三世界穆斯林心中的、不能退却的最后底线,差之毫厘便易招致相悖的后果,所以字句都要斟酌慎重。
前不久媒体在纪念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的逝世,我因此读了一些她的书摘发言,也作文议论了“左派的傲慢”。她尖锐地指出美国在阿布格莱布的虐俘是“施刑”,但她对阿富汗、伊拉克的轻率用语,同样也令尊敬她的读者瞠目。有时她毫不在意也抽向淋漓伤口一记鞭子,没有意识到那也是一种小小的施刑。
所以,有了注视的视角也许还不够,或许我们今天该坚决一些地站到某一个位置上。如同当年插队当农民、后来回城后又常常沉思的一样 — 是某种与民众站得最近的位置。那是一种紧紧地贴近着民众、但却很难对人解释的感觉。不同于知识分子的流行方式,王小强在独自的路上获得了难得的视角。我虽然主观地盼他独木桥上再进一步 — 但成熟的他用不着我的劝诱。
伊斯兰(Al-islām)一语的含义,即和平,不仅是这种信仰的名称也是它的目的。在21世纪出人意料地如此开幕以来,穆斯林一面吟味着自己的本来初衷,一面眺望着路上,想看见能与之将心比心的朋友。无疑他们已经深深感到了:积重难返的痼疾病灶,是今日灾难的一半原因。他们中愈来愈多的人达到了一点共同的认识:若想粉碎新的帝国主义和新十字军的围剿,首先要清除自身的缺点和污脏 — 这一内部的革命,也包括批判无视他者的僵化教条主义。如鲁迅的比喻:生逢乱世的、穆斯林的良知,必须“横站着身子”侧姿战斗。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们追求诤友之交,那种身旁有人严厉驳难但又推心置腹的幻想,是非常温暖的。如果在抗争的路上他们能获得多数人的同行,如果他们能获得救助也伸出援手,那么他们走上的,其实就是Tarigat Allah,“真主的道路”。
长久以来,人们都以为E?萨依德是个穆斯林。因为他是殖民主义东方话语体系的克星、是巴勒斯坦人民主权的辩护者、是第三世界的理论旗手。而事实上萨依德虽出生在耶路撒冷,却并非出生在穆斯林家庭。不是血统的动机、是凛然的大义使他毕生为异类、包括为穆斯林世界呼吁与阐释。他是一个高尚的灵魂,既扫荡着狭隘的民族主义,更讨伐着横行的霸权主义。每当我独自咀嚼其中意味,都陷入强烈的激动。
这样就还要回到格瓦拉。数十年过去了,祇能承认,还是格瓦拉的语言最传神。他说:他一族的血统记号,是每逢出现不义就愤慨得发抖 — 在某种意义上,格瓦拉的话是萨依德的先导。确实,民族和亲戚,就应该如此划分。我懂了格瓦拉的魅力为什么经久不衰,他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 留意着他人苦痛而生活的人。
其实这是一件简单的事。祇是由于精英们都选择了不吃亏的阳关大路,所以实践它,需要罕见的学识和勇气。在河这边,人们早就放弃了幻想和等待,已经很难看见谁还在翘首盼望。这时路上出现了人影 — 也许我看花了眼,但这确是王小强新着给人的印象。对岸突然亮起一道焰火,沉默的人感到了喜悦。那个影子的背后会有更多的人跟上来么?人们彼此问着,心里又点燃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