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洗衣服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首先,能有机会出去玩玩,不然的话就得待在店里拎着又沉又烫的烙铁没完没了地熨一堆裤子,熨完後还得花更长的时间去一条一条钉上扣子,缲好裤脚边。其次,去洗衣服的时候,还可以趴在河边的石头上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不过有一次我正睡着呢,有一条珠光宝气的毛毛虫爬到了我的脸上,从那以後就再也不敢睡了。洗衣服的时候,还可以跑到河边附近的毡房子里串门子、喝酸奶。白柳丛中空地上的那个毡房子里住着的老太太,汉话讲得溜溜的 ,又特能吹牛,我就爱去她那儿。最重要的是她家做的酸奶最好最黏,而且她还舍得往你碗里放糖。别人家的酸奶一般不给放糖的 ,酸得整个人——里面能把胃拧成一堆 ,外面能把脸拧成一准。还可以兜着那些脏衣服下河逮鱼。不过用衣服去兜鱼的话……说实在的 ,鱼鳞也别想捞着半片儿。此外还可以好好洗个澡。反正这一带从来都不会有人路过的,牧民洗衣服都在下游桥边水闸那儿,拉饮用水则赶着牛车去河上游很远的一眼泉水边。只有一两只羊啃草时偶尔啃到这边,找不到家了,急得咩咩叫。夏天真好,太阳又明亮又热烈,在这样的阳光之下,连阴影都是清晰而强烈的,阴影与光明的边缘因为衔含了巨大的反差而呈现奇异的明亮。四周丛林深密,又宽又浅的河水在丛林里流淌,又像是在一个秘密里流淌,这个秘密里面充满了寂静和音乐&h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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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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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我十五岁,表弟十四岁,一人抱两本新买的《笑傲江湖》,天兵天将似的,飞驰回家。在弄堂口,表弟大着胆子,向美丽的邻家大姐姐吹声口哨,于是被开心地骂一声小阿飞。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和表弟轮番地跟家里申请巧立名目的各种经费,今天支援西部灾区,明天帮助白血病同学,然后偷偷买来《射雕英雄传》买来《鹿鼎记》,包上封皮,题上《初中语文辅导丛书》。那个年代,父母刚刚被改革开放弄得心神不宁,一直没发现我们的视力已经直线下降,还有我们的成绩。等到老师终于找上门了,父母才惊觉我们平时记诵的不是《岳阳楼记》,而是《九阴真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于是,王熙凤搜大观园似的,“辅导丛书”都被充了公。不过,事态的发展是那么令人惊喜,父母们很快也堕落为武侠迷,他们更勤奋地来检阅我们的书包,寻找第三第四集辅导材料,有时,为了折磨他们,我们故意把悬念在饭桌上透露出来。这样,大人最终妥协了,他们自暴自弃地向我们低头,要求看第四本《天龙八部》。同时,表弟日复一日地醉心于武侠,他化了很多力气,得到一件府绸白色灯笼裤,他穿着这条灯笼裤上学,睡觉,起早贪黑地在院子里摆马步、蹬腿,并且跟电视剧里的霍元甲、陈真一样,一边发出嗨哈嗨哈的声音,天天把外婆从睡梦中吓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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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晖收集起缕缕轻烟,再将其化入清水之中,然后,用舌咽,也用心绪,去品尝一粒名香的幽袅滋味-——如果优雅也能评级,那么,宋人以沉香烟制作热饮的创意,无疑是上品中的上品。公元十二世纪下半叶的某一天,一位在南海做县令的陶姓朋友给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送来了中南半岛的优质沉香作为礼物。为了不辜负朋友的一番美意,杨万里制作了“沉香熟水”,用这一方法仔细感受名香独有的郁馥。像所有的宋代士大夫一样,他是个品香高手,对于寄来的沉香块料,首先会亲自动手进行加工。把沉香料放在茶水中,沸煮一过,淘洗掉料中的油膏成分、杂质与尘腥气,才算是得到了可以焚爇的成品。如此加工好的香料,收藏之道也非常的有讲究,应该是特备一个密封性能极佳的大盒,在盒中腰安设一层带有镂孔的隔架,把沉香一一切成红豆大小的豆粒,放置在隔架之上;在架下,则注入蜂蜜,用蜜液为盒内的密封空间制造一个阴润的小环境,以此防止香料变干燥。同时,还应该采来各种刚开的香花,堆盖在香豆周围,这样来避免香气因溢散而流失。焚香的时候,从盒中取出一小豆香料,就足以氤氲一室了。也许,正是因为宋人把爇炷沉香做成了生活中的一项习惯性内容,炉上袅袅的烟缕是太常见的景象,于是,便有那秀慧之人灵机触动,想到将炉上的香烟加以收集,做成一道世上最奇特的饮料,以烟缕为原料的饮料。照一般烧香的方法,在小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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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回想起来,我认识胡河清的时间要比他认识我早几年。一九八五年夏天,我毕业后留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教书。九月的一天,我在同事李劼的单人宿舍里闲聊,门外走进来两位陌生人。经介绍我知道他们俩是钱谷融先生新招的博士生,其中的一位壮汉名叫徐麟,他很快就和我们混熟,成了朝夕相处的兄长;另一个略瘦,一头蓬松的卷发,情性腼腆,言谈之间,稍显矜持,他就是现已故去的胡河清先生。那次见面,我甚至都没能记住他的名字。他不常抛头露面,但在校园里,在朋友们聚会的场所,偶尔也会见到他的身影。他照例很少说话,也不爱开玩笑,更没有与朋友们一起参与某种游戏(比如围棋或桥牌)的兴趣。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悄悄地走进门来,悄悄地坐在一边,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去。马原先生有一次来上海,忽然提出来要去拜访一下胡河清。我問其故,他回答說,在他作品眾多的評論者中,他覺得胡河清的文章與他實際寫作的心思最為贴合。他的原话似乎是:“奇怪,这个人我从未见过,但他好像对我的一切却十分了解,明摆着不是一般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兀自看着墙壁发愣的样子。遗憾的是,我带着马原找遍了华东师大,终于未能见到他。认识他的朋友只知道他住在华山路上一幢古旧的公寓里,却也说不出具体的地址。当时,我们俩谁也不可能想到,这次寻访未遇,对我来说恰好意味着我与胡河清交往的开始,但对马原而言,却是永远错过了相识的机缘。在冥冥之中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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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很多年以前我喜欢在京沪铁路的路基下游荡,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然后绝情地抛下我,向北方疾驰而去。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我看着车窗里那些陌生的处于高速运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满嫉妒和忧伤。然后去三棵树的火车消失在铁道的尽头。我开始想像三棵树的景色:是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火车站前面有许多南方罕见的牲口,黑驴、白马、枣红色的大骡子,有一些围着白羊肚毛巾、脸色黝黑的北方农民蹲在地上,或坐在马车上,还有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 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像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干,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西双版纳的孩子有热带雨林,大兴安岭的伐木者的后代有红松和白桦,乡村里的少年有乌桕和紫槐。我没有树。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我没有树,这怪不了城市,城市是有树的,梧桐或者杨柳一排排整齐地站在人行道两侧,可我偏偏是在一条没有人行道的小街上长大——也怪不了条没有行道树的小街,小街上许多人家有树,一棵黄桷、两棵桑树静静地长在他的窗前院内,可我家偏偏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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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耽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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