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耽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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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我在南方长大成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于很少吃包子和饺子,这类食物就经常和节日有点关系了。小时候,当我看到外科医生的父亲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捧着一袋面粉走回家来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我小时候有很多节日,五月一日是劳动节,六月一日是儿童节,七月一日是共产党的生日,八月一日是共产党军队的生日,十月一日是共产党中国的生日,还有元旦和春节,因为我父亲是北方人,这些日子我就能吃到包子或者饺子。那时候我家在一个名叫武原的小镇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时也能够看到一小片的麦田,它在稻田的包围中。这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一片麦田,也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在这片麦田的中央做过一张床,是将正在生长中的麦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独自一人躺在那里。我没有在稻田的中央做一张床是因为稻田里有水,就是没有水也是泥泞不堪,而麦田的地上总是干的。那地方同时也成了我躲避父亲追打的乐园。不知为何我经常在午饭前让父亲生气,当我看到他举起拳头时,立刻夺门而逃,跑到了我的麦田。躺在麦子之上,忍受着饥饿去想象那些美味无比的包子和饺子。那些咬一口就会流出肉汁的包子和饺子,它们就是我身旁的麦子做成的。这些我平时很少能够吃到的、在我饥饿时的想象里成了信手拈来的食物。而对不远处的稻田里的稻子,我知道它们会成为热气腾腾的米饭,可是虽然我饥肠辘辘,对它们仍然不屑一顾。我一直那么躺着,并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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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一最早使我感到诗的是什么?是雨滴。在我上小学的路上,有松塔,当我从它身边走过,它不说什么。一天,是雨后,世界清净而新鲜,塔松忽然闪耀起来,上挂满晶亮的雨滴,我忘记了自己。我看见每粒水滴中,都有彩虹游泳,都有一个精美的蓝空,都有我的世界……我知道了,一滴微小的雨水,也能包容一切,净化一切。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诗就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二我是在一片碱滩上长大的。那里的天地非常完美,是完美的正圆形。没有山、没有树,甚至没有人造的几何体——房屋,使这样的完美稍稍损坏。当我在走我想象的路时,天地间只有我,和一种淡紫色的草。草是在苦咸的土地上长出来的,那么细小,又那么密,站在天下边,站在乌云和烈日下,迎接着不可避免的一切。没有谁知道它们,没有彩蝶、蜜蜂,没有惊奇的叹息、赞美。然而,它们却生长着,并开出小小的花来,骄傲地开着举过头顶……它们告诉我春天,告诉我诗的责任。三在礁岩中,有一片小沙滩。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贝壳,已经多少年了,依旧那么安详、美丽。我停下来,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些彩贝,而是一个极普通的螺壳;它毫无端庄之态,独自在浅浅的积水中飞跑,我捉住它,才发现里边原来藏着一只小蟹——生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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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1967年冬天,我12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母亲叹息着,并不时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墙上的白菜。最后,母亲的目光锁定在白菜上,端详着,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说:“社斗,去找个篓子来吧……”“娘,”我悲伤地问:“您要把它们……”“今天是大集。”母亲沉重地说。“可是,您答应过的,这是我们留着过年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她没有哭,她有些恼怒地说:“这么大的汉子了,动不动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我们种了一百零四棵白菜,卖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这三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的,说好了留着过年包饺子的……”我哽咽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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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从窗户望出去,奥斯陆的街道很精致。石子街面,嵌拼出均匀流利的图案,细细地蜿蜒,弯过小小的转角。偶尔,有一两个人,或者一两部车驶来。奥斯陆的街道好像是柔软的绒一样的质地,会吸音,人和车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楼多是四层,坡顶,似高矮不一,墙面也不是一种颜色。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对面是红色的砖墙,带着些玫瑰紫的红,圆拱形的门和窗。红砖墙后面,估计有一个院落,所以就隔开些距离,竖了一而白粉墙。白粉墙的后面,则露出一角水泥颜色的山墙。再收回视线,移过一些,斜对面,是带些老黄色的砖面墙。合在一起,是明快的节奏。所以,虽然人少,但也不是寂寥。这里,我说的窗户,是丽嘉维多利亚酒店的客房,在市中心。国家剧院,奥斯陆大学,步行街,市政厅,还有海边,都可以徒步走到。有一日早晨,天阴得很重,街道上暗暗的。对面的楼里,有一格窗亮了灯。因周围都是暗的,就显得更亮。这是一间厨房,但不像是家庭,因为看上去,比较简单,过于干净,并且没有女人和孩子。里边有三个男人活动着,从橱柜里取东西,坐下,打开报纸。其中一个,穿着劳动防护那样的橘红色背心。他们是准备出发工作之前,在这里享用早餐。在这个阴天的早晨,他们显得格外的早起和勤劳。下一日,还是阴天,这格窗的灯又亮着,还没有人来,空着。在它底下的一格窗也亮了,是一间办公室,有电脑、电传机、文件柜,桌上摊着些纸张。没有人,但是,已经有了工作的气息。换一个地方,在奥斯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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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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