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信报》2015年9月9日
文/占飞
大学本应是言论最自由的地方。任何想法、主张,无论如何大逆不道、光怪陆离,只要是一家之言,都应兼收并蓄,不应排斥、抵制或禁止。可惜,大学愈来愈无法坚守这个古老的理想,连美国如此重视言论自由的国家,其大学的言论空间也逐渐收窄。
今年9月号的《大西洋》杂志刊登了〈骄纵美国心智〉(The Coddling of the American Mind)一文,劈头便说:一个无人领导却由大学生推动的运动,正在净化校园,清除一切可能带来不快的冒犯字眼、观念和内容。
作者引用去年12月《纽约客》一篇文章讲述一个极端的例子:哈佛法律系的女学生竟要求教授不要教强奸法,因为这会令女学生感到不安。
在1980年代,为了抗衡种族和性别歧视,美国大学掀起“政治正确”风,针对文字和语言。“语言暴力”一词,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流行。占飞从来都反对这个词。无疑,语言可用以冒犯、侮辱、令人不安,但这跟伤害他人身体,绝不可等量齐观。
文明社会禁止暴力,没有人会反对。可是,“语言暴力”将语言和暴力画上等号,将冒犯语、侮辱语视作暴力,进一步便会认为语言都需要禁止。这便等于收窄言论自由矣!
仇恨言论
平心而论,“政治正确”风的确有贡献, 今天已没有人敢讲“黑鬼”(Nigger),“仇恨言论”亦遭立法禁止。可是,“政治正确”风遗害甚烈,连“高、矮、肥、瘦”都有人指为政治不正确,要改用“高度、体形”受挑战诸如此类不伦不类、词不达意的字词。但这还是小疵,更严重的是,此例一开,便容许各式各样的“政治正确”理由压制言论。
踏入二十一世纪,“政治正确”风渐渐平息,正当以为一切回复正常,怎知美国的大学生如今竟连冒犯(offensive)、令人不安(stressful)的言论和语言,也要抵制禁止,而校方却无力拨乱反正。
现时美国的大学流行两个名词:“微侵犯”(microaggression)和“触发警告”(trigger warning)。“微侵犯”指一些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言论和语言,表面上没有冒犯性质,却被视为“语言暴力”。一个极端例子:2013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一名教授,批改学生的卷子,指学生写indigenous一字,用了大草,是错的,应用细草,遭学生批评和投诉是“微侵犯”,因侮辱了学生对“原住民”(indigenous people)的尊重也!
如此一来,任何言论和语言,只要学生觉得是侵犯语,令他人不安,就可以投诉教授“微侵犯”。今时今日,怪兽家长宠大的大学生,愈来愈面皮薄(thin skin),自尊心无限膨胀,几乎任何言论和语言都会随时惹祸。在2014-2015学年,加州几间大学的行政部门索性列出“微侵犯”的言论和语言,警诫教员防范。
照顾周到
电视节目中,如有内容、对白或画面可能令观众不安,必事先打出字幕警告。这便是“触发警告”。如今,大学教员在教授可能令学生不安的内容──尤其有关性别、性爱、种族的内容──也要事先“触发警告”:例如费烈兹罗的名著《大亨小传》内容歧视女性;维珍莉亚吴尔芙的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女主角内心赞赏自杀是解放,吴尔芙自杀而死。这都可能令学生感到不安呀!教此类作品前不事先警告,随时会被投诉!
近20年来,愈来愈多孩子被宠坏。学校事事讨好家长,教师和学生不再是传统的“师生”关系,一变而成“服务提供商”和“顾客”的关系。既然“顾客永远是对的”,那教师对学生“照顾周到”,理所当然。
过分保护(over-protect)学生的结果,就是小学“幼儿园化”,中学则“小学化”。如今,不但中学生恍如“小学鸡”,连大学生也难逃“幼儿化”(infantilization),心灵脆弱得不堪冒犯。
这不只是占飞的见解,连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在一份报告中也是这样说:“假设学生在课堂上只须受到保护而不是挑战,既是幼儿化,同时是反智的。”(The presumption that students need to be protected rather than challenged in a classroom is at once infantilizing and anti-intellectu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