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5年3月8日
文/童清峰
张祖诒追随蒋经国十六年,他表示为蒋撰写文稿气魄要先出来、要有感情;指出蒋非常重视政商关系,认为关系过分亲密会发生流弊;外界常说蒋是权威人物,但蒋向来认为他的权威必须受制于法律。
张祖诒小档案:1918年6月19日生,江苏省常熟人。上海法学院、国防研究院毕业。台湾行政院前副秘书长、总统府前副秘书长。1972年(民国六十一年)至1988年(民国七十七年)为蒋经国撰写文稿,前后共16年,是蒋的重要文胆,颇负时誉。著有《蒋经国晚年身影》一书。
台湾前总统李登辉曾说他是“经国学校毕业的”,意思是他学到了故总统蒋经国民主化与本土化的精髓,但他并不是知蒋经国者,真正的经国通其实是今年高龄九十七岁的前总统府副秘书长张祖诒,这位蒋当年相当倚重的文胆仍创作不辍,最近发表小说处女座《宝枝》(三民书局出版),引起文坛高度瞩目。
张祖诒身体硬朗,每周固定与前行政院长郝柏村等打高尔夫球,讲话铿锵有力,说理分明,提笔写字仍力道十足,从外表丝毫看不出他已届耄耋之年。
张祖诒追随过两位长官:严家淦和蒋经国。严、蒋都曾组阁拜相,担任行政院长;又都曾先后出任中华民国总统。一九七二年五月蒋经国组阁,是张祖诒跟随蒋的起点,奉命撰写蒋内阁的《施政方针报告》,以至一九八八年元月蒋逝世前一天,当面汇报开放老兵返乡探亲的执行情况,蒋的重要听话与讲稿均由他捉刀,深受蒋的信任,他曾于二零零九年出版《蒋经国晚年身影》(天下文化出版),对蒋的治国、施政理念,以及真实的性格与生活点滴,有第一手深入的观察。
在他担任总统府副秘书长时,时任蒋经国英文秘书的马英九还是他的部署,他形容马是“零缺点”的翩翩君子。
大半辈子的笔耕生涯,张祖诒执笔的文章他自谦多是“官样文章”,但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激起他无比的创作热情,倾三年之力,完成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宝枝》,描述出身江苏农家的童养媳刘宝枝,历经抗日、国共内战,一路从江南、上海、香港到台北,所历经的坎坷人生。
张祖诒个性低调,农历年前他接受了亚洲周刊的访问,话题当然离不开蒋经国。虽然已经逝世二十多年,民调显示多数民众认为“小蒋”对台湾民主的仍然远高于战后台湾历任的国家元首,甚至连台北市长柯文哲都说:“蒋经国时代是台湾政治的典范,值得所有执政者学习。”
在台湾还活着的人中,对蒋经国的观察很少人比张祖诒入微,信手拈来就可以讲出很多动人的小故事。一九七八年蒋接任总统时,阁揆交给孙运璿,蒋要时任行政院秘书室主任的张祖诒暂时留在行政院替他办交接,临去前,他对张说了两句话:“我不仅是工作上需要你,感情上也需要你。”对他倚重之深可见一斑。
二零零八年还是陈水扁执政,“去蒋”、“污蒋”成风,那一年也是蒋经国逝世二十周年,媒体不敢开罪阿扁,没有一篇纪念蒋的文章,张祖诒甚觉不平,在朋友建议下,自费在《中国时报》刊登四分之一页广告,内容是他纪念蒋的一篇文章,也是台湾唯一见报纪念蒋逝世二十周年的文章——《叫我如何不想他》。他许多好友旧识纷纷去电为他鼓掌。他感叹说,当前台湾政坛高喊“爱台湾”、“台湾主体”、“台湾本土”的人很多,但比经国先生真正爱台湾的人,究竟能有几个?以下是张祖诒接受亚洲周刊访问的纪要:
您替严家淦先生和蒋经国先生两人写文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题两位总统写文章,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很不一样,路子也不一样,我先给严家淦先生写文章,他要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要迎合他的口味和要求。经国先生就完全不一样,他要气势宏壮、要有魄力、要有决断,要看得很远,要从这方面去写。
静波(严家淦的字)先生对文章很挑剔、仔细,一九六六年,台北的九一记者节记者公会邀他去演讲,要我准备讲稿,记不得里面一段写了什么话,他不以为然,找我去告诉我这句话不对,我还未自己辩护说哪里不对,还蛮有理由的,我就坚持我的说法,严先生突然冒出一句话,他说你当行政院长,还是我做行政院长?(笑)他大概有点生气,这句话很重,我出来就像秘书长谢耿民请辞,他就去问严院长,严院长并不希望我走,就劝我留下来。我后来发现问题出在我们平常很少沟通,以后他只要有空就找我聊天,天南地北都谈,以后我跟他写稿就没有这种障碍了。
严先生对文稿的要求就非常严格,你引用一段文字,或者什么人的话,一定要指出原来的出处在哪里,譬如我引用亚当•斯密“国富论”一段话,他背得出这样一段话,但他会要求把原书给他看,他才放心。为什么他会这么细心?我可以讲一段小故事,在我行政院编译室主任前面有一位先生,替严家淦院长写讲稿,不知道是写什么讲稿,第二天院里也看过、通过、发表了,但美国大使馆来问,严院长昨天讲的某一段话,他引用哪里的文章?出处在哪里?他们说国务院说没有这件事啊,严先生就很紧张,马上找这个编译室主任(拟稿人)来问,他说根据美联社的一篇新闻,但美联社不是官方机构,他引用一家通讯社的报道,美国国务院当然提出来质疑,搞得严先生非常紧张,以后他看文稿就仔细得不得了,引用哪本书、哪个人讲的,连原意都要讲清楚,所以文胆不容易做,有很多东西要学。总之,这是一种缘分,我跟蒋先生之前也没有沟通啊,我第一次帮他写稿,跟他一点沟通也没有,我竟然摸着了。
两位总统的风格完全不同,您怎么都可以适应?
当然我总要去揣摩他们的想法,可是捉刀人(撰稿人)的思考也非常重要。替经国先生写文章,气魄要先出来,要有感情,要表达他的情操,当然写的比我好的还有的是,可是要迎合、符合经国先生的口味、需要,要去揣摩,这不是凭空乱猜,要看他过去的言论,了解他的为政风格。
我第一次给经国先生写文章,是一九七二年,那时候我还没有跟他面对面谈过话,但是他要接替严家淦出任行政院长时,所有的内阁都要辞职,院本部的一级主管也要请辞,让后面院长来指派他所需要的人,我当然跟院本部其他主管一起请辞,大家都批了,唯独我的辞呈严先生没有批,我就去问严先生,他说他不能批,我再问为什么?他说蒋先生要留你。我一听蒋先生,当然是蒋经国先生,我跟他一点接触都没有,他是老总统(蒋介石)的公子,各方面对他的报道,有正面的,也有很多负面的,我心里满担心的,我能伺候得了他么?我请严先生成全我,让我辞职,他说他要留你,你就非留不可!公务员只好服从,我就留下。那时候我担任行政院编译室主任,还要负责帮院长写文稿,我不能辞掉,只好留任。
隔了两天,行政院秘书长蒋彦士先生给我传达一句话,他说蒋院长要请你替他拟一个文稿,因为根据宪法,行政院长在就任以后十天内,要向立法院做施政方针报告,这个讲稿要我写,我就跟他说,我跟蒋院长面对面直接谈话的机会从来没有过,我怎么了解他的思想、他的看法?什么大政方针,我不清楚,我请蒋秘书长去请示一下,能不能先给我一个大纲,我在来写讲稿,过了两天,蒋秘书长回说,蒋院长关照,他不先给我指示,要我自己去起草。这给我难题,我对他完全不了解,怎么替他写文章?但又不能抗命,于是要费点功夫,我费尽了精神,去搜索他过去的演讲言论,大概摸索了他一点的想法,稍微了解他的思路,看了几天,勉强替他写了就任行政院长第一篇对立法院的施政方针,文章交出去后,我希望我撰的稿不合用,我就可以顺势辞掉职务,结果蒋秘书长回来,他说全文采用,一字不改。蒋院长指示全稿照用,我也觉得很奇怪,后来很多人说蒋院长的施政方针是你张祖诒的,绝对不是这样的,我是去摸索,也许我的运气好,摸索的路子摸对了,正好符合他所想的,幸运地帮我通过这个难关。
您的好文章是怎么练出来的?
跟任何其他工作一样,需勤操练,熟能生巧,当然先要有相当的基础。我的启蒙教育,上的是私塾,读的是线装书,从《千字文》、《幼学琼林》,到四书五经之类的,起码的基础是这样。以后由中学到大学,我也不是读文学的,但我喜欢看小说,我爸爸有间书房,藏书很多,很多中国的名著、旧小说很早就看过了,那时候还没有接触外文小说,以后在抗战期间,才有机会看到《飘》、《傲慢与偏见》、《咆哮山庄》、《茶花女》等名著中译本。觉得我自己对文字很有兴趣,讲一个小故事给你听,小时候我的祖母很会讲故事,我得了风疹,她就每天来给我讲故事,她讲的故事很动人的,我病好了,就把她讲的故事记录下来,上小学时,我也喜欢把我听到的故事记下来,可能是我喜欢搞笔头的开始。
经国先生对你写的东西有什么要求?
他的讲词要有气势、要有感情、要有爱心,所以我就按他的需要,尽可能写感性理性兼具的文章。
现在向马英九总统的文告或演讲稿,好像就比较硬邦邦的?
我不好去批评人家。我不是讲笑话,如果经国先生不做政治人物,他要写文章,他可能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他过去写的散文你去看看。
是他自己写的吗?
是的(他随手拿出一本蒋经国的著作《风雨中的宁静》),完全是他自己写的,不是秘书代稿,这里面有好几篇文章很精彩,例如“夜航海峡有感”、“在每一分钟的时光里”,像一首新诗,还有“看不见可是你依旧存在”、“永不熄灭的明灯”等,都写得非常好,他要是从事文学写作,他可能是很好的文学家。
经国先生会不会很难伺候?
在我认识他以前,一般人对他毁誉参半,有人把他成为情报头子,说他是强人太子,给他制造很多八卦新闻。我开始跟他工作后,还有朋友提醒我说,伴君如伴虎,可是在我追随他十六年间,我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我甚至可以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他雷霆之怒,连疾言厉色都没有过,他那种亲和,非常人所能及,举例说,每次我进到院长办公室,他一定会站起来,还走过桌子前面让座,我起初跟他说院长太客气了,您是长官,对部署这么多礼,不敢当,但他还是一样。以后他做了总统后,我实在不敢接受国之元首这样的礼遇,他勉强同意,不过当我进出他办公室时,还是在位子上欠身、目视,用点头来迎送。他的这种亲和力,一点都不会让我产生惶恐的感觉。至于他交派工作,他不会找你做不了的事情,让所有干部都会感觉工作胜任而愉快,这是他量才任使的用人之道。
从经国身上学到什么?
很多很多,他的忍耐功夫,他的诚恳、亲和,都发自内心,他在民间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敬仰,就因他的风格有说不出的魅力,你跟他一握手,你会感觉有一股热流传过来,不是像有些人边握手边看别的地方,毫无诚意,他跟你紧紧握手,还对着你微笑,都出自真诚,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要讲他亲民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台湾人民都能如数家珍。
他不会讲闽南语,却又可以表现得很亲和,这是如何做到的?
他不会说台语,但很欣赏台语中的某些词汇,又一次在乡间看到一对老夫妇出来,丈夫用台语对妻子说“牵手”,他就问什么是牵手?旁边的人就跟他解释是妻子的意思,他大为赞赏,说夫妇关系用牵手来形容,这么亲密,太好了,以后他跟老百姓接触,就直接问说你们的“牵手”怎么样了。不过坊间常有说他是什么强人,我都不能认同,因为我一九七二年到一九八八年,这十六年之间,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有一种强人专断的姿态,这是我个人近距离接触观察,是我真正的感受是这样子。
晚年经国先生因糖尿病不良于行,有什么事是他感觉比较遗憾的呢?
他自己常讲,他最喜欢做的两件事,一世到民间访问,去跟大家交朋友,生病让他无法到民间走动。另外一件事是他喜欢读书,但糖尿病让他视力受损,这两件事让他很痛苦。
据说他非常厌恶政商关系,甚至不让经商的女婿俞扬和住他家?
我不清楚,因为我从不过问他家里的事情,他甚至于特别照顾,如果他的孩子要来干预事情的话,就不要理他们。他对政商关系非常重视,他认为政商关系过分亲密,难免发生流弊,例如他有一个多年好友叫王新衡,是位立法委员,也是蛮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们常有往来,但经国先生就任行政院长后就跟王新衡讲,我们的关系暂时终止,你不要来看我,我也不去看你,为什么呢?因为亚洲水泥公司聘请他担任董事长,就是要借重他的政商关系,这是确有其事的事情。
你最佩服经国先生那一点呢?
不是哪一点,而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一点不佩服。还有最重要的是他的忍耐力、亲和力和判断力。外界常说他是权威人物,但他认为他的权威必须受制于法律,法律授予总统的权利也不是不可以修正。我讲一段小故事,我有一天陪他坐车,到了台北市忠孝东路、复兴南路一带,他看到路上有一个大招牌,是一个修改西装的,上面写着“修理权威”,他说这是最好的广告,他是倒过来看,“权威当然可以被修理的”,这是他的民主思想。这种故事太多了。他曾经说过“公权力绝对不能超过公民权力”,所以他出了一句名言:“权柄要使用它很容易,但如何不用它,并不容易!”